弹琴时按下so键,又听见轻微的哐当哐当的振动声。“琴弦又松了,过几天该叫调琴的师傅来修一修。”我向着房外面喊,可是没有应答。 我是最熟悉它的人,放不过它一丝丝最细微的干哑。随岁月增长的,不仅仅是我们一岁一岁的年纪,更成了无心下指八分力的默契。成长里,它见证了一双手从稚嫩到坚强,见证了我从来来回回僵硬地触键,终于在旋律里付诸了人生的阅历。我见证它的音色,从浑厚一点点变得清亮空灵。它光滑的漆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刮痕,我却从浓厚的黑色里发现了越来越多宝贵的沉积。我们都在丰盈着自己,为了在下一次见面时带给彼此不大不小的惊喜。 琴弦断过一两次,弦断时有很清脆的“嘣”地一声,像是一个生命在一瞬间远离。我相信有灵魂的东西常常能体谅别人的感受,它便如此。它悦纳过我的错误:错误的触键,错误的指法,错误的音符时值。它无条件地原谅过我的幼稚,我也必得相信它生而有命。也许太过忙碌,之后常常是拖着,总要耽搁很久才会打电话叫来修琴的师傅。在这时间里,我从不回避地按响的键,它只报以“砰”的一声,果真如抽去了血肉的骨架,惨白的没有生气了。 换上新弦后依旧是有些别扭,像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非硬生生地拿来安上,总归有些排异。反倒是在这时,看到谱上这个音符时我竟有些迟疑了,不知是不是该大大方方地落下指去。按响了也总听得有一些不适。可计较了几番后,终于还是接纳了。世上最坏是时间,把想留的抢去,那样决绝;世上最善是时间,让所有的难过在愈来愈微弱的挣扎里一点一点被人习惯。时间让新弦毫无疑义地换下了旧弦,时间让我终于模糊了哪根是新弦,哪根又是旧弦。也许它们本就一样吧,管他个先来后到,又有什么不同? 之后,总要追究一下原因的——钢琴是一件罕见的事,何况这样频繁。我爸的意思是,你的手势总是太重。这我知道,就像平时这样无心地拍打了朋友,也总被埋怨下手重了。可这解释并不完全站得住脚,钢琴弦丝可没那么娇贵,别说像我这样偷懒不肯多练,就算日日几个小时地练个《悲怆》的人,也没见过他们出现这种问题。思来想去不知所以,只能说这是天意吧。什么事不都是天注定的?断不得旧弦,换不来新弦。而反着来说我们的记忆呢,总是那么些储量,新的非得进来,旧的就只好往里塞了。 只是,到底是琴的原配,到底与琴是一脉相承的。留给琴的,也许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