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的年纪,是迫不及待要远走高飞的。像一朵花苞苞,就要开了,就要开了,却总也不见开。光阴是缓慢的,缓慢得像教学楼后矮冬青树下,一只慢爬的蜗牛。早上走过时,看它在爬。中午去看,它还在爬,总也爬不到树枝上去。
心是忧伤的。对着一枚叶,看着看着,便会落下泪来。清晨醒来,宿舍还是那个宿舍,教室还是那个教室,操场还是那个操场。教学楼前,一排法国梧桐树,撑着肥圆的叶,不知疲倦地绿着。校园的围墙上,爬满小朵的红和黄,是些野喇叭花,无比寂静地开着。围墙外,传来敲铁皮的声音。那是不远处的一家小店铺,专卖各种铁桶。赤膊的中年男人成日举着铁锤,敲啊敲,声音单调又寂寥。
我时常望着教室的窗外,发呆。天上飘着淡的蓝,或淡的白。风吹得若有似无。我希望人生这惨淡的一页,能速速翻过去。是的,惨淡。那个时候,我进城念高中,穿着母亲纳的布鞋,背着母亲用格子头巾缝的书包,皮肤黝黑,沉默寡言,跟野地里的芨芨草似的,又卑微又渺小。城里的孩子多么不同,他们住黛瓦粉墙的四合院。他们穿时髦鲜艳的衣,从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里,呼啸而出。他们漂亮白净,神采飞扬,不识四时农作物,叫我们乡下来的孩子“泥腿子”。
我的神经时时绷着,敏感着,怕被伤了,偏偏时时被伤着。他们一个不屑的眼神,一句轻视的话语,都足以让我手脚冰凉。我变得越发沉默,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做事,恨不得能把头埋到泥土里去。
也总是要上他的课。彼时,他四五十岁,挺拔壮实。肤黑,黑得跟漆刷过似的。据说曾去西藏支教过几年。记得他初来上课时,刚一开口,全班都愣住了,他的声音与他的外表,实在不相称,他的声音尖,且细,跟女人似的。几秒钟后,全班哄堂大笑。城里的孩子尤其笑得厉害,他们兴奋地拍着桌子,哗啦啦,哗啦啦。他在前面怒,眼睛睃巡一遍教室,揪出后排一个张嘴在笑的男生,厉声道: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太没教养了!
虽然他不是针对我,但这句话,却刺一样的,扎进我的心里面,再难拔去。再上他的课,我从不抬头听讲,兀自做自己的事。他上了一些课后,也终于发现我的“另类”,在课堂上当众点名批评,说出的话,如同蹦出的石子儿似的,咯得人生疼。我越发不喜欢他了。
他后来不再过问我,甚至连作业都不批改我的。一次,他在班上闲话考大学的事,大家踊跃说着理想中的职业。有城里同学看我一眼,大笑着说,她将来适合去做厨师。一帮同学附和着笑。我看到他的眼光不经意地掠过我,又越过去,什么话也没说,一任课堂上笑声泛滥。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发着誓,我一定要考上,给看不起我的人狠狠一击,特别是他。凌晨三四点,我一个人就悄悄起了床,到教室里点灯读书。如此的日复一日,结果,高考时我考了高分,他任教的一门,我考了年级第一名。
多年后,高中同学聚会,请来当年的老师,其中有他。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身子佝偻,双鬓染霜,苍老得厉害。这让我意外,想来他也不过六十来岁,何以会如此衰老?他在一帮同学的簇拥下,站到我跟前。同学让他猜:老师,她是哪个?他看定我,笑着摇摇头。同学提醒他:老师,她是当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那个,叫丁立梅啊。他看着我,还是抱歉地摇摇头,眼神天真。
有同学悄悄对我耳语,老师失忆了。我一惊,突然想落泪。多年来,我极少回顾青春,以为那是我人生里的一道暗疮。可现在,我却多么愿意走回去,他还在讲台上挺拔着,我还在讲台下稚嫩着。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上,还有雀儿在跳得欢。
青春原是一场花开,欢乐或疼痛,都是岁月的赠予。因为经历了,我们才得以成熟,所以,感谢。我上前挽起他,我说,老师,我们合个影吧。相机上,我的笑容,映着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