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啦

女人们

高三写人3000字
2023-03-24

苏艾居然不是哑女。  至少,苏艾来到这世界的开场白是让人震惊的,苏艾的父母是天聋地哑的一对,有苏艾的时候,谁都没有奢望她能够说话。随着她发出第一声之后,众人欣喜若狂。  但能够说话是一件好事情吗?或许有时候是,但现在的苏艾,真是希望自己能够是个彻彻底底的哑女。  苏艾,女,年二十八。身份是女儿、妻子、母亲、儿媳,以及我的邻居。  苏艾的母亲身份是最近新加的,她刚刚产下一个女婴。一天我回家看她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出于邻居的礼貌,我冲她点点头:“苏艾呀,刚刚生完孩子不去休息么?”  她穿着一件拖沓的粉色女式睡衣,然而这粉却全然不是春天里桃花新开沾着露水的粉嫩,而是一滴赭色落在了绢布上,用水把它化开来的那种灰粉色,我注意到她胸前还有一滴酱油的棕褐色污渍。她用手搓揉着睡衣的下摆,目光一下子很有神彩:“嗯……她在睡觉嗯……”  她的目光中透露着一种深深的渴望,叫我移不开步子,我的脚被她的目光完完全全地钉住了,我比她还要尴尬:“那么……你有什么事吗?”  她也很难为情的,继续搓揉着睡衣,头斜斜靠在门框上,把身子往前挺了一挺,她正处于哺乳期的双乳把整件睡衣撑得很满,也使得那滴棕褐色酱油滴在我眼前更加注目了。“嗯……没有什么事的……她睡了……”  我想说我知道她的女儿已经睡了,但是我还是尽着一个好邻居的义务:“嗯,你也要多休息。”  她点点头,欲言又止的,但总算收回了她渴望的目光,她把身子缩回门里,弓着腰关上门,突然又打开来,像记起什么:“再会。”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又看到她倚在门框上,就像专程在等我一样。她看到我出来,放下了架在胸前的手,冲着我笑。  我提着垃圾袋,双手沉沉:“苏艾呀,那么早起?”  她点点头:“是的呢,她还在睡。”她的描述让我对她的女儿突然好奇起来,就像她胸前一直都在的酱油渍一样,她的女儿好像一直在睡觉。  “那么……你的囡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还不晓得呢,我现在叫她囡囡。”她摇着头答,如昨天一样充满着渴望的眼神又一次出现了,“你进来坐坐吧,她在睡觉呢。”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正在睡觉”下的潜台词是“我很无聊”,怪不得她会一直重复,也怪不得她的眼中会不断流露出那样让人震撼的渴望的目光。  我下楼倒完垃圾之后就去了她家,餐桌上还罩着几碗油腻的菜,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郁而发腻的气息,显然,家里只有她一人。她请我坐下,我特地拣了一个靠窗的地方。“那么——你的娘家人怎么不来陪你呢,囡囡还那么小。”  她去厨房给我倒了一杯茶,那种很高很大的玻璃杯,密层层的茶叶铺了一大半,整杯水都是浑浊的像江水被翻倒之后的浓绿色。“太远了!”她重重叹了一声,“太远了,娘家来人不方便,而且——”  她甩了两下沾水的手,同我坐下:“而且,我爹娘都是哑的,来了也没有用。”她说她家在距离很远的一个县,她说她父亲行四,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自此聋哑。她说她父亲虽然聋哑却很能干,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些年,她外婆家缺劳力,她父亲总是整日去帮活,她外婆就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她父亲,虽然也是哑的,好歹一场姻缘。  “那你很好运嘛,你能够说话。”我由衷感叹,但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她的眼神暗淡下去:“说话?”她很夸张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说什么话,今天如果没有你,我又只能在空气中静坐了。她总是睡觉!”  我连忙宽慰她:“小囡囡嘛,总是要多睡的,在妈妈肚子里还没有睡够呢。晚上就好了——晚上嘛,被窝里和你那位,总是能讲点心事的。”  然而我的安慰似乎是徒劳,她像一丛干柴被突然点燃了,声音都有点变调:“他?!他能说话?!他比我爹妈都不如!一回家就坐那儿吃,吃完了就睡,哪一天喂奶粉换尿布不是我干的?!”她说自己的丈夫从来不像人家的那么体贴细致;她说他在公公的荫蔽下还一直像个小孩子。“你不晓得哎,每次回娘家他都不懂得说话的,我大娘让他拿筷子他就真只拿筷子欸,大家面前都没有碗他看不见的欸,就这样让我大娘自己去拿碗欸!”她很激动地,“你不晓得我在娘家现在都没人可怜我哎!”  她的每句话结束必定有一个语气词,听起来像戏曲的念白,那个“哎”字滚落到我心里的时候,沾着空气中油腻的气息,满是红尘俗事的韵味。“你不要这样想嘛,老公总是自己拣的,日子久了感情深!”  她还是很不平静,这让我想到了窦娥跪在舞台中间呼号的场景。“你不晓得哎!他并不是我自己拣的,我们都没有谈过恋爱!”  她的话让我很震惊,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年代居然还有包办婚姻?“那么……那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拿起那只厚重的玻璃杯,但当我举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杯底有一块灰灰的油腻的印子,应该是常年没洗的缘故吧,我佯装喝了口水,继续听她讲。  “爹娘聋哑,别人总是看不起我们。别人家都盖起新房的时候,只有我们家还是老式的木房子,聋子怎么比得上正常人呢!工资么也少,我爸还爱赌,家里总是没有余钱的。我初中毕业就出去干活了。你晓得的,我自尊心多强,我是一定要做给他们看看,也造新房子给他们看看。”她说着比划起来,“后来我真的造起了新房,就三年的时间,三年。”她微抬着头,似乎无比怀念那段做姑娘时辉煌的岁月。  “我在公司里做外贸,有个大我十多年的男同事。男人么,年纪大总是成熟些的,那么些年又有些家底,对我也很好的,总是问我要不要吃。哪里像现在这个——总之,当时我们是要谈婚论嫁了,我把这事回家去说。你晓得的——我爹娘聋哑,自然是没什么可说,但大伯二伯他们,那个反对欸,说他太老,都可以做我爸爸了!  他老么是老一些,但我们又不拣他的长相,生活小康才是顶重要的,这个我们是很清楚的。但他们就是不肯,他们还逼我和他断绝关系,他们要我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打电话分手。我当时那个哭哎……我就这样哭着给他打了电话,说‘我们分手吧’,他是什么都不晓得就这样被分手了。后来他也有到处找我,然而当时,我已经在家人的压力下离开那家公司了。”她的眼圈有些泛红,眼睛紧紧盯着窗外,仿佛在抓住昔日的时光。   “我是真的被伤到了,自此后决心不谈恋爱。然而不谈他们又要说,老大的姑娘藏在家里,一天到晚在外面托人问有没有登对的小伙子。我舅舅认识一个给人家老板开车的司机,说他家里正好有一个这样的人——喏,就是这个冤家!我外婆天天来给我说,说他如何如何好,公公又如何如何通达。我大伯二伯也一齐来,就像天下的男人就他一个好了。  我想想他们也真是好笑,我嫁的是老公,又不是公公,公公通达有什么用?我也是厌烦了,好好的公司也让他们逼得辞职了,好好的男朋友也让他们逼得分手了。我还能怎么办?你说……”  我点点头:“唔,是是……确实很难为啊!”说着将那杯茶推给她。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们一齐逼我。我只好同意说试试看,都没有交往几天,他们又催着往家里带,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张罗着订婚了,像怕人家反悔似的……别人家女儿受了委屈往爹娘怀里钻,我呢?半夜里眼泪水自己咽。我也是没力气了,他们要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订婚、结婚一条边走过来,连气儿都没喘,不过半年的工夫。  我在娘家要管娘家的财,我爹爱赌,娘又管不住他,一家上下的事务都经我的手。指望着到了夫家可以享一享做媳妇的福,谁料到摊上这一个冤家?也是什么都不会的,挥霍倒是不用人教,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偏偏要去学人家的时髦……我真是气极了,难道我生来这样的命?我赌气回娘家说要离婚,娘家的人骂死我,说我不安分。我当然只是赌气的,指望娘家有人安慰,谁知道也是一面冷墙壁。”  “他们也是为你好喏。”我把纸巾递给她,示意她擦掉眼泪。她的鼻尖上泛着油腻腻的光,或许是哺乳期的缘故,她的五官看起来很不协调。  “谁承想这个冤家,我回娘家整整一个月,他是连个嘘寒问暖也没有的,像死人一样。那么我在娘家也住不下去了,最后回去还是我公公来接的,这叫人家看了真是连个样子也没有!”  “总算是……”我正要说,却听见房里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她连忙冲进去哄着孩子,我在外头问:“怕是饿了。”  “嗯……今天很不对的……她以前总是睡觉的。”她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出来,出来的时候一只饱满的乳房已经在孩子嘴里了。她不断摇晃着身子哄着孩子吃,对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了。”  我连忙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你也莫要气恼了,你气恼奶水也不好的。过日子么,过着过着总会好起来。”  我预见这个怀中正吮着乳头的孩子日后也将玉立亭亭长成大人,她也将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使变成一个活在油腻的空气中的胸口有着酱油渍的体态变形的妇人,她也将发出能够把人钉住的无限渴望的眼神,她也将咒怨自己的婚姻……  这一个无穷无尽的大网扑面而来,把我笼罩无逃处,我的眼前出现了千千万万个胸前有着酱油渍的女人站在我的周围,向我碎碎念她的不幸。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