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舅妈家养一只猫,并不可爱,也不优雅。舅妈没有小孩,两人茹素,终日白菜豆腐清汤寡水,过着令旁人艳羡不已的清闲日子。如此,每月余钱换来的油水自然而然的全浪费在猫身上,后者被养得痴肥,腰身臃肿乃至胖成椭球形。多出来的肥肉没有地方去,把两只猫眼挤成细细的缝。喝水,打哈欠,伸懒腰,行动处均有环肥丰腴之情态,惹人发笑。
至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清。毕竟那时候我才只有一丁点大,没经过训练的脑子善于把不同时间地点重叠,煮一锅下锅烂,等到说出来,也是含糊破碎的一团。
但那只肥猫的样子我还记得。儿时我平躺在客厅地板上,抱住猫放在胸口,它软软的肉掌从坚硬的胸骨上踩过去,踩到同样柔软的肚皮,藏着的爪子不小心露出来,扎破了衣服,在身上分成几个小点尖锐地疼着。这个时候我会叫大人来,硬底拖鞋的噼啪声从屋子这头响到那头,猫受了惊吓,带着一身肥肉轻盈地跳起,从我上下颠倒的视野里消失了。“当心叫猫抓花了脸。”每每遇见流浪街头的猫,我要走近,长辈们尤其是女性都会目露凶光,眉间川字纹深深叠起,牵着我的手突然发力以致挣脱不得,整个人僵硬着向相反方向后退。那神态、那模样真叫如临大敌,似乎猫长了利爪,只为把小孩的脸抓成五线谱,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当然她们还有另一套说辞,“当心猫身上跳蚤咬人”,我听完更难受了——跳蚤咬猫不咬?大概咬的吧。那更应该抱过来好好洗洗,喂饱灌足,让它在大太阳底下美美睡上一觉。
于是就有人告诉我,不成,猫怕水,你把它往盆子里摁都没有用的。我不信,去了她家,她主动向我演示给猫洗澡。圆塑料盆盛了半盆温水,她撸起袖子抱着猫往盆子里送。猫一见水,精神失常,又抓又咬,她拿来小鱼干威逼利诱,猫依然不肯就范,四只脚爪稳稳抠住盆沿儿,肚皮贴着水面,俨然泳池上架了一张猫皮蹦床。浴室成了战场,水花四起,泡沫飞溅,猫的嘶叫与朋友的怒骂不绝于耳,我在橱柜后面躲着,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我平生第一次认真思量要不要养猫的时候,有爱狗的朋友在一边煽风点火,极力推荐自家蓬头蓬脑的小狗给我,“真要养的话,选狗,别养猫”。“养了猫折腾不死你!”
说到激动处,他大概嫌普通词句无以抒怀,竟下这样的毒咒于我。我怅然,友谊的小船为一只猫说翻就翻,其中滋味简直一言难尽。
但往深了想,这事儿不能全怪他,我们的文化,自古对猫有着偏见。《聊斋》里多记载花妖狐鬼之事,凄美异常,却绝少提猫。日本《百鬼夜行》里倒是有“猫又”一说,又名猫妖,狡诈残忍,为害一方。老一辈人还有个说法,即子时忌在外游荡,以免遇猫,黑身黄眼乃大凶之兆,切记不可与之对视,否则引来杀身之祸云云。
邪不邪气我不晓得,可猫的确有灵性,是动物修了几百年,没成人形却通了人的造化,尤其擅长揣度人心,体察人情。譬如寺院里养的猫,大多白色皮毛,举手投足有说不出的优雅娴静。你拿了东西去喂,若只有一只,那它会慢慢上前,低低地叫一声,极轻巧地衔去施舍之物;若有多只,猫们也不会蜂拥而上,或像狗一样扑咬厮打,而是排成一队,从容地上前认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吃食。
换句话说,爱猫的人,爱的大概就是这份通灵,甚至说邪性。
所以当我在乔家大院的外墙围见到猫时,心情好比见到金珠银锭散落一地般狂喜不已。和这里青灰或土黄的厚重相比,嫩绿妍丽的盆栽是一种颜色,黑白花纹,背上杂一块黄斑的猫是另一种颜色,比草叶还要鲜嫩,还要生动。
我眼巴巴地盯着它看,它身上有这座老院,这座古城神秘悠远的折射,与我的急切焦灼形成陡然的反差。手机不太清晰的镜头里,猫儿娴娴地抬脚,落脚,弓腰,举尾,扭头去嗅那盆油绿的叶子。
叶子有什么可闻的我不大清楚,但是那样百转千回的柔媚,那样欲说还拒的娇俏,使我在一瞬间确信,它就是我前世苦苦思慕的情人。“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