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黄土地的火,在自家就地造的土坑里熊熊燃着,煤灰与烟尘细碎漂浮,但土坑里的火总是温暖又明亮,照着奶奶微弯的眉眼,衬着那张苍旧的脸稍稍有了点红光。 土坑里的火很旺,奶奶说:“我一听见它笑,就知道你在回家的路上咯!” 烽火狼烟,飞鸽传书,早已过了时,未必这单单燃烧的火也能知道千里之外我的行踪?我看着火喇啦喇啦烧着,明灭可见的火影轮廓,不可置否地笑笑,权当应了奶奶的一个笑话,走进来倒没发现爱热闹的大伯一家。 而奶奶对于火,总是含着莫名的情愫。她之于火,火之于她,都是生命。 自10岁起或者更早的时候,奶奶便成了烧火丫头。那时,新中国成立的余温还没有过去,公社却已经在农村生根发芽,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上响彻了农民奋力干活的喘息声。奶奶却不过守着那团火罢了。一个半大点的丫头,却已经担负起家中烧火煮饭的重任。平静的日子一如既往,直到那件事的出现。 被分配了三四亩地,交足口粮才有饭吃。曾祖父,曾祖母不得不日以夜继地在地里忙活,顾不得家里,自然也顾不上奶奶,只堪堪吩咐了一句“好好烧饭”。可家中早已是弹尽粮绝,又哪里饭可烧?旁的人见了不过递上一张年代久远的票据:“早年前剩下的,你拿着用吧!唉!就是还得去一趟沅陵换钱。”这里到沅陵几百里的路,奶奶却硬着头皮上了路。 晚上,狼嗥声时远时近,黑森森的路上仅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可这年头,谁又敢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家里?借宿不成,就睡树林,手脚冰凉就烧落叶枯柴取暖。夜里火色晕深明亮,成了唯一相依为命的凭借。一个月,就这样足足走了一个月,奶奶终于到了沅陵,一路上那无数勉强歇息的日日夜夜,不过一团火的陪伴。她舍命也不敢舍下的,不过就这一团火。 奶奶之于火,火之于奶奶,都是生命。 后来,嫁人、生子,那团火被搬入如今家中。那火虽小,却也照亮了奶奶剩下的40多年,照亮了这屋子的近百平方米。我垂眼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心中对这火刮目相看了几分。它很灼人,不及火箱万分之一的温和。可火箱里却是被驯服的热度,而火本该野蛮生长。 抬眼,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争吵声响,奶奶不觉叹了口气。“奶奶!今天你必须搬!”表哥冲进来,声嘶力竭地宣告他的主权,“政府下个月就要收房了,好不容易弄了个拆迁办。你不搬……你不搬……这钱怎么下得来!”“混账东西!这是你该和你奶奶说话的语气?!”大伯追进来,反手甩了表哥一个耳光,又温了口气转身说:“妈,你别惊着吧?这孩子野了,不听大人管教,我这就拎他出去。”使了使眼色,便带着儿子出去了。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伯也愿意搬。要不然,这么大间屋子只零零散散剩了奶奶的几件旧东西?他只不过拉不下这张脸,逼着老母亲丢下这几十年的老房子,让全村人看了笑话。而奶奶,死活不肯搬的愿意,在不过那团火。 奶奶之于火,火之于奶奶,都是生命。 可第二天一早,奶奶却二话不说,简单收拾了东西,就搬进了新家,我不解:“你用了60年拼命护住的火,如何能就如此轻易舍下?人不是都恋旧吗?”奶奶擦了擦手,靠着椅子,望着窗外:“我想了这么多天,昨天才真正想明白。它陪我走了一辈子,风风雨雨60多年,它没有熄,以后也不会熄。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它也熄不了。是我老了,变得木了。”其实,无论掌火的人是谁,掌火的地方在何处,改变了多少,那魂灵却一如既往,那火也同样如此始终如一而不灭。 过了些日子,我启程回了城里,临走的那天早晨,我回头望着奶奶挥手的模样流了泪。她说,丫头,你明年来,你信不信它照样能给我报信? 我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进山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