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荞麦终于吐尽生机,将明艳背后的寂寞一点一点用秋阳碾碎,覆在极难入目的褐壳上。
祖母刚忙完农活,立在田埂上,褪色的散腿裤用皮筋扎紧裤脚,风一吹,蓬松的裤腿呼啦啦地抖动,涌着细小的波澜,散落微黄的草屑。那双解放鞋,鞋帮上粘着新鲜的泥巴,微腥的泥土的味儿,润湿每一寸丰收的细风,在我发际稍作逗留。微光包裹鞋面上的那层薄泥,泥被烘干,白得像荞麦花,一小朵一小朵地四散开,惊动了草间的小虫,小虫伫足一根极纤长的草尖,微微晃动,斜阳划过,它振动沾染金粉的双翅,自在吟唱。祖母解开蛇皮袋,枯树皮一样的手掏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竹枝样的手指费力地解开塑料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望见了一袋深沉的荞麦壳。
斜阳下的您,右手攥紧袋口,侧过身,掏出了一面筛子,小心地蹲下身来,用手在地上拂出一小块净地,放下筛子,倒入荞麦壳,双手捋了捋塑料袋,打个结,又掷回蛇皮袋。您执衣襟轻轻拭去满脸的汗水,直起腿,捧着筛子直起腰,寻找风向。
风轻轻拂起您的几根发丝,您的嘴角泛起丝丝笑意,紧攥住筛子的边沿,腰部左右微转,蓝色的上衣衣襟随之摆动,手臂上凸起的经脉,像爬山虎一样,爬上了您古铜色的手臂。
渐渐地,从筛子的网格中,飞散出一片片丝丝点点的荞麦残枝以及和它共生的草屑。草屑越飞越多,各色的,在阳光中折显生命,灵魂却碎成一片一片,飞向天,落入泥。
您依旧有条有理地进行着,硕大的草帽下,一缕湿透的头发,染着霜花,沾着草屑,紧紧地贴在眼角深深的鱼尾纹上,而您的喘息声亦渐渐明显,终于,祖母慢慢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轻抚着额头,微微乱了脚步。我快步上前,轻轻扶着您。
您笑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爬上您满是汗水的脸庞。
祖母小心地从柜中取出一只叠放整齐的崭新枕套,纯手工制的,还特意绣了两朵荞麦花,清秀的白色花瓣多像您年轻时的笑脸。您轻斜着筛子,将荞麦壳细细地倒入枕套,望着枕头一点一点饱满,我的泪一丝一丝萦系心头。您依旧笑着,拉上枕头拉链,手在衣服上抹净,轻轻拍平枕头递给我,悠悠清香便萦绕在鼻尖……
枕头轻轻的,又似乎沉甸甸的,手指一动,枕套下沙沙作响,似年轮的沙漏,一点点流逝祖母的年华,您也曾像荞麦花一样淡雅迷人,也曾像荞麦粉一样细腻厚重,可如今,您终于像荞麦壳一样了,虽已奉献了自己的芳华,却依然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奉献着自己最后一丝能量。
我会珍藏您嵌入荞麦壳中的那份悠悠真情,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