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杓

　　我听见你种下的植物悄悄发了芽，冒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我用眼睛好奇的望着周围，然后开始想象，它一定很好看。

　　“它才刚刚发芽，你能感觉到吗？”柔和的声音飘来，我准确无疑的捕捉到了那声音中的踌躇与不安，还有脱口而出后的后悔。

　　我对着植物，瞳孔中还是一片黑暗，只能轻轻摇头。不过我不在乎，我听得见就足够了。虽然我这么想，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声叹息。自从我的眼睛盲了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笑出来过。我常常不知不觉伤害他，即使我本意非此。我的眼睛曾有着让他称赞不已的红，他说这像红宝石的颜色。可现在呢，也许已经变成死鱼那麻木的红了吧。

　　在我看得见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孤单。但在我失去光明的时候，这种孤单的感觉忽然消失了。我想，也许只有黑暗才能让我心安。我即使失去了眼睛，但我的听力比正常的时候敏锐许多。真的很奇妙--那种一切都在耳边的感觉。

　　一年前我在他即将结婚时跑了出去，而也就是那唯一一次赌气，让我失去了眼睛。有医生常常用自己也不确定的语调告诉我，我迟早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眼角膜，然后重见光明，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而不是待在一个都不知是什么样子的房间里安静的坐着。只是坐着。这里过于寂静，让我恐惧的寂静。

我的耳边却总能捕捉到这些寂静中细小的声音，哪怕只是我的呼吸。

　　不知过多久他会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带些东西来。一盆亲手种下的植物，一朵鲜花，一条金鱼，甚至有一次还带回来了一只鹦鹉--当然，这些都是他的口中说出的，这些东西总会在第二天消失，不留痕迹。我不想再追究，也懒得去想为什么消失。即使留了又怎么样，我还是看不见。

　　每次他来，我都会刻意的表露出自己。他常常对着空气自顾自说话，而不是给我一个拥抱，或者说几句有趣的话让我开心。我觉得，他似乎看不见我--即使我常常有意无意踱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似乎还是穿过我，轻飘飘的投向远方。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样子。我的头发或许已经及地，或许已经变成沧桑又美丽的白色。黑色的裙摆上也许落满了灰尘--真可笑，怎么会想起自己呢。自从看不见后，我慢慢感觉到了自己的消失。存在的感觉越来越淡薄，可我已经不在乎。

　　我只想安静的坐着或躺着，不是清醒就是在梦境。我喜欢梦，虽然梦中也是一片黑暗，但偶尔能看见光，这就够了。

　　三年前在丽江买丽江粑粑时，有人唱"十三的时候我在窗中望天空，可再望也望不见你的面容。"那年我曾想象过自己十三岁时会在天空中望着谁的面容，可真正到了现在，我却什么也望不见，这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嘲讽。

　　而他在那年听我说时，似乎也想说什么，但只是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笑容。

　　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孩子，但我只有三年的记忆，别的一无所知。我相当在乎这一切。记忆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只有三年，如何支撑我在这不知多久的黑暗中度过？可我不会发脾气，那没有任何用处。我愿意在自己构想的乌托邦中沉睡，到我或许垂垂暮年时，还有一些记忆。

二、 尹傅晟

　　我姓尹，叫傅晟，是尹杓的父亲，更愿意叫她阿杓。最常做的事情是我想象阿杓看见世间美丽的一切，然后绽放开灿烂的笑容。在阿杓小时我常常对她说一句话：“美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承载这个世界的，你的眼睛。”可是如今的阿杓已经失去了眼睛，我自然已经无法这么赞美她了，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讽刺。可即使已经没有了眼睛，她还是我的女儿。或许自从我的女儿失明后，我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美好的追求，只是一味把自己埋在大量大量的数据中。我害怕，害怕一停下来就想到阿杓。可我又无法不想起她，这一定是我欠她的。

　　一年前如果我和宁结婚，阿杓或许就不会寂寞。宁似乎不太喜欢阿杓，但对我却是全心全意的好，甚至于丝毫不介意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所欣赏的特质，譬如温和中带着果断，譬如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骄傲在她身上差不多都兼备了。只是有一点可惜，她不喜欢孩子，不会用温柔的眼神望着那些美好的孩子。我希望阿杓能理解我。为了治疗阿杓的眼睛，我几乎工作到玩命。但每个星期的看到阿杓那安静的面容，我就可以不由自主的轻松起来。唯一让我难过的是她那眼睛里不是欣喜的光，而是空洞甚至麻木的一片苍白。这样的阿杓让我不由自主的恐惧，我似乎抓不到她，我的女儿。我不知自己在阿杓心中是什么样。阿杓，你的父亲一夜间似乎就老下去了。我不知多久没听阿杓叫我一声爸爸。或者，阿杓感觉不到我这个父亲的存在了吧。

阿杓很孤独，因为她从小就没有母亲。我当然不会告诉阿杓她母亲是个怎样的存在，她还不该知道。这对她而言最好永远是一个谜。

　　阿杓从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我原以为上天会给我的孩子一点点补偿，可没想到不光让她失去母爱，连记忆和光明也失去了。但阿杓从未抱怨过这一切，是因为已经习惯于这种孤独么？如果真的如此，我的阿杓竟开始让人绝望了。我只想这样陪着我的阿杓，可为什么，我好像慢慢的看不见她了……

　　她当然不是真正的阿杓--

　　她不过是我的另一个阿杓，真正的阿杓已经找不到她的本身了，那么我只能这样对着一个复制品痛苦了吧。即使是复制品我也丝毫不在乎，那毕竟是我的阿杓！阿杓的相貌，阿杓的思想，阿杓的一切都在她的身上。我那么的在乎她，可又无法看见她身上那些太过明显的差异，好在她不知道这一切。我常常在梦境中看见阿杓和另一个阿杓，她们一起伸出手来，逼我做出选择。

　　可她们都是我的阿杓啊。我怎么能忍心，让一个阿杓离开。

　　我只希望这样的阿杓持续下去，千万不要再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了。可我知道我的阿杓决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她一定在寻找机会离开这个狭小的天地。可我又能阻止什么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到来，我这个父亲也只好全力支持了吧。

　　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阿杓能少一些，再少一些伤害，不光光是为了她自己，也自私的为了我自己。虽然知道没有挫折就没有成长，可我还是希望阿杓能在以后一帆风顺。上帝已经给了她太多的挫折，我不希望有更多。这是我最高的期望了。望女成凤这件事完全不现实。我只是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三、 阿杓

　　“我绝不可能一辈子当一个瞎子，我必须要有自己的未来！"”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喃喃。怎么可能让我一辈子当个寄生虫？我的未来必须要在我的手上，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有野心，何况是我这样一个不甘安静的人。永远面对着一片黑暗，面对着一片漆黑，都快要崩溃了。

　　可我的劣势太过明显。谁能帮助我这样一个人能呢？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吧。我从不知道自己和"学校"这个词有什么关系。下次再见到他，就让他给我找个老师吧……连借口都想好了。就说自己忽然想去学校学习，一个人太孤单了。

　　他一定知道我早就习惯孤单，可又没有办法阻止我。他一定会心软，我有充足的把握。我的父亲一旦心软，就不会阻止我做任何事……这是补偿？我不认为，这是他欠我的。那么既然是欠的，就必须要还，理所当然。

　　我没说出过，我不恨他。不，也许还是恨吧……又或者，那是一种介于恨和爱的区别？我为我的双眼哀悼，却又不忍看到他伤感。父亲是一个奇怪的词，总能让人负起责任来。对于他而言，是不是必须要有这个责任？

　　我想离开这里，万分的……必须的……一定要逃走！

四、 尹傅晟

　　我看着电脑绚烂的屏幕，原以为足够麻木的心再次疼痛起来。

　　快要结束了。

　　我看着阿杓慢慢消失，然后像电影里那样，变成闪光的仙尘，飘逝在空气中。

　　我好想从耳机里听到了我的阿杓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天籁，慢慢吟诵着没有字句的哼唱。好戏那个只是一个瞬间，就有永恒的感觉。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美好，完全没有透出绝望，只有憧憬在慢慢蔓延，歌唱希望。

　　阿杓果然还是那么让人心疼。我似乎从这声音中听出了思念，听出了对光明的向往。可为何，我感到一阵悲哀--她好像在痛哭流泪的传达着：

　　" 爸爸，听一听啊……"

　　"听一听我的声音啊……"

　　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痛从脑海中传来。我推开键盘，伏在地上，伸出手像柜子里的瓶子伸手，颤抖着打开瓶盖，似乎每一个举动都要了全身的力气。虚弱的吞下两片药片，休息五分钟，我重新坐在电脑前，徒劳的想抓住什么。

　　还是迟了，电脑屏幕一片漆黑，这宣告着阿杓消失了。

　　我重重坐下，眼角似乎一片温润。

　　果然还是不可以。

　　就在一年前，我的阿杓--不，死去的阿杓的另一个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阿杓过于强烈的意识，彻底崩坏了。就在那时，我人生的支柱完全倒塌了。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无数次问着自己。这个身体不行，下个身体一定还是不行。除了阿杓的意识存储在这片芯里，还是有太多的难题。绝望下，我的希望再次死灰复燃：让电脑来承载阿杓的灵魂吧！这样，不但阿杓能活下去，而且能永远活下去，不再消失！

　　可我还是错了吗。阿杓果然，消失了，是我不够好吧，阿杓放弃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了，放弃了对光明的追求。最后的歌声是她的礼物吗，所有的希望凝聚于此，在那之后再无希望。可我的阿杓，你这样让我怎么独活？

　　你最爱看的一部动画结尾时，哥哥为了妹妹和这个世界的幸福让全部的怨恨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最后死去，而妹妹的哭喊在人群对杀死哥哥的英雄的呼喊中显得那么刺耳，那么让人难过。我现在就和那个女孩子一样，失去了至爱的亲人。阿杓，你明白么？

五、 阿杓

　　最后我还是决定离开。尽管这是我的第三次生命，我还是觉得永远消失更好吧。以前我太傻，那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却不知任何人都要离去这个事实。如果没有那件事，我永远都不会想到自行了断。

　　在网络上漫游时，无意中听到一个故事，大意是有一对恋人，女孩子提前老去，男孩子却执意要守护着女孩，放弃很多很多机会。可女孩子还是千方百计想离开，最后男孩子为女孩耗尽一生，女孩却始终没感受到。因为，在中途，女孩就已经患上了痴呆症，一直像个孩子。我都不禁为这个男孩扼腕叹息起来，直到忽然意识到--爸爸的处境不是和这个男孩一样么？为我耗尽青春。

　　我不能再这样耽搁爸爸的一生了。

　　还有，他一直想瞒着我我母亲的事情，可我早就知道了。母亲因为生下了我而失血过多死去，我一出生，就承载了两份生命。我想过自己要替母亲活下去，但我不想再把爸爸的一辈子葬送了。他已经为我奉献出了那么多，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爸爸不知道，这不是我失去希望而离开，而是我怀抱着希望离开。我相信爸爸终有一天会明白。

　　爸爸，谢谢你曾让我感受过那么多的温暖。

　　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在我的声音中，你能不能听见我对光明的向往？都说盲着的孩子听觉特别的灵敏，所以，我听见了你心里的声音哦，爸爸。

　　爸爸，再见。我会像小时站在家门口那样微笑着和你挥手道别，这次我要走的久一点，你可以把宁阿姨找回来，然后让我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代替我的位置。

　　谢谢爸爸。爸爸再见。

六 、尹傅晟

　　阿杓啊，你听见了吗？没有眼睛，你还是可以和这个世界在一起啊。

　　阿杓，早点回来。家里还有你的那份沙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