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逃离这里,真的。 我的家乡是江南的一处小县城,四面环山,一抬头,便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景致,仿佛时时刻刻都身居自家园林中,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峰峦挡住远眺的视线。 小城虽小,仍有许多特色的美食。如桃的李子,如月的麦饼,如果冻般滑嫩爽口的木莲豆腐,而我最爱的是农家自制的豆腐皮。浓浓的豆浆在火上细细熬着,渐渐有一层薄膜凝在表面,最初如婴孩双颊上的肌肤,吹弹即破,熬着熬着,犹如添上了风雨洗礼,逐渐厚重、结实。用小铲子沿锅壁轻轻划一圈,取一条细长的竹条,从锅底中间穿过,再用双手将竹条抬起,在室内风干,待豆腐皮慢慢氧化,就有了平日里常见的金黄色泽。可与鸡蛋、韭菜翻炒食用,或是入汤,加些杂菜,滚上片刻,即可上桌,这就是农家常吃的一道美食。豆腐皮兼具豆腐的滑嫩与豆干的韧劲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佳肴。 我曾想,若有一天,我离开这里,最舍不得的便是它了。 我自出生以来,就和外出谋生的父母在上海居住,到了记事的年纪才回家乡,其间足有七八年之久,可我留下的记忆少之又少。尽管如此,我仍十分享受在夜半无人时,独自反复地咀嚼那零星的一点碎片。天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走出去!去上海,去北京,去过更传奇的人生! 我常拿这些话和妈妈讲,可她总是泼我冷水:“去那么远干嘛?我们这儿也有大城市的,何必走得那么远?”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呢?我说不出来。 乡下老家有几亩田,是爷爷那辈儿分田单干的时候,抽签分得的。爷爷运气不好,抽到的田离大路挺远,隔着好几重的水稻、油菜和丝瓜藤架,田塍缠绕成一团,走进去极不方便。几年间,田里的杂树长得很恣意,乍一眼瞧,还以为是丛林呢!其中最多的是一种号为“白饭”的树,哪都能长,歪歪扭扭地从沟渠里爬出来,虬曲黝黑的树干总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蛇,扭动着,吐着蛇信子,让人一阵毛骨悚然。曾有一段时间爸爸极力地想除掉这些树,可不管是铲,是掘,都挡不住它,后来索性就随它去了。 早上若起得早,爸爸一定会去田里溜一圈儿,拔几根狗尾巴草,折得短短的,叼在嘴里,再顺手掐几截树枝,往窗沿上一摆,煮上一碗豆腐皮汤,热热地喝下去,那神情别提有多自在了。我实在好奇得紧,就和爸爸去了一回,兴致是有几分,可那沾满了裤脚的草籽实在让人伤神。 妈妈曾在田里稍空的地方种下些植物,桃树、梨树暂且不说,就连竹子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可就是为了这片田,弟弟的户口不能迁到城里去,差点只能留在村里的小学念书。我气急时,便恨恨地说,“这些地连竹子都养不活,还指望它作什么?干脆就卖了。”可妈妈摇头:“有田了,终归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她不说,我不懂。 日子就像锅里的豆浆,慢慢煮,也终于有了时间的味道。妈妈的白头发越拔越多。弟弟已会指着远远的、远远的那个地方,骄傲地说:“那是我们家的田!”而我上了高中,仍在幻想着未来。 当妈妈染了第二次头发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我拥有了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资格!那几天,我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切都是如此梦幻!通知书,我一连确认了三遍,逐字逐句地念过去。我甚至都不敢掐自己一把,怕这梦醒后只是一场空,可我总在走路时、洗漱时、来看教科书时突然笑出了声。 一个人的远行总是如此兴奋,新的事物、新的面孔充斥着我的耳目,仿佛是一只被不停鞭策的陀螺,我几乎无法放下脚后跟。无尽的信息正向我涌来,我又怎能放弃每一刻?打仗似的过了七天,终于在返回的列车上瘫软下来,时间表挤得满满当当,可我仍会感到空虚,仿佛是看不见对岸的水手,固执地摇着桨,却连方向都无法掌握!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从火车上下来,第一脚踏上地面时,我的心“咚”得沉了下来。踏实了。温热的土地将我疲惫的双脚拉入怀中,将我不安的喘息安抚。父母就在这里等着我啊!这儿才是真正的归宿! 即使我的背影已消失在转角处,他们知道,不必追。有了对家的牵挂,游子不会走得太远。哪怕风雨,哪怕险阻,也会返航,接替他们坚守这片土地。 一张豆腐皮需在豆浆中细细滋养,慢慢凝结,那是它的根,它的魂啊!充实了它的内心,健壮了它的体魄,它生来便在这里展它的身,现它的形,哪怕离开了浆液,他们的气息、它们的品质是一致的! 我还在向远方前进,但这不是逃离。小城虽小,可她生养了那么多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如何敢逃,又如何能逃?我的双脚已深深埋入泥土,古老的树枝紧扣我的脚踝,缠绕我的双膝,脚底的经脉鼓动着鲜活的血液,此刻正涌向大地的至深处。我渴望让鲜花去占领每一个山峰,让笑语去填补每一处空缺。 仁慈的母亲啊,请暂时松开您温热的双手,尽管不舍,尽管悲恸,也请将孩子推得远一些、再远一些。离开不是结束,离开是新的开始,离开是为了更加华丽的转身。莫要牵挂,远行的游子必将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