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木心说过的几句话,感触颇深。
"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文学在于悲伤。"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温柔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在看他的《文学回忆录》时,他提到:年轻时曾认为只有哲学没有宗教,后来认为只有文学没有哲学。那时,这短短的几句句子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疑惑,文学究竟是什么?宗教、哲学,都是试图用一套理论解释世界的规律。我倒是坚信庄子那句话: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然而文学呢?文学并没有试图解释什么。关于文学的定义,古往今来多少大家都做过诠释,我看过,却并没有理解,并没有记住。现在,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不知对于不对,不知今后会不会改变。木心的话,在我的理解中我稍作了修改:文学在于悲悯,文学在于胡闹,文学在于玩笑。世上令人伤心的事太多,让人怜悯的事太多,看遍红尘冷暖的人,会失望,会消极,于是就胡闹啊,特立独行,旁若无人,滑稽、潇洒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内心的挣扎。有的人也许就这样了,可是真正的圣人,会在这样的痛苦中凝炼出一种玩世的超脱来,他们把这玩笑写下来——极大的玩笑,极有意义的玩笑,暗含着深深悲悯的玩笑,包容了世间百态的玩笑。这就是"素淡的世故"、"明白的愚"和"玩笑的庄严"吧。文学史上最大的玩笑有哪些呢?我读书不多,难以总结,只说说一中一外,令我感触最深的两个。《西游记》。嘉靖年间,政治黑暗,民不聊生。吴承恩看啊,写啊,写出了那天不怕地不怕美猴王,和玉皇大帝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西天路上斩妖除魔,洒然不惧,玩笑待之;一路上师兄弟争闹斗嘴,顺便挪揄两句老师父,尽是玩笑。这些玩笑如此生动,如此有胆魄,如此有豪情,传遍天下,传遍后世。玩笑中,是对世态的冷眼旁观,是将内心一腔热情的抛洒。
《堂吉柯德》。塞万提斯笔下的这个疯骑士,闹了多少笑话,出了多少洋相。评论家所说的书中对西班牙当时时事的讽刺,限于历史知识,我一概没看出来,只觉得这是个大大的玩笑。开始,看着堂吉柯德和风车战斗,看着他招惹狮子,看着他和桑丘一搭一档,一唱一和,我忍不住笑啊,笑啊。可是看到后来,我再也笑不出来,越看他们二人半疯不疯地闯天下,我心中越是莫名地感到悲凉。最后,堂吉柯德病危,临终回光返照,意识到骑士小说都是胡说八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抛弃了自己坚持那么久,无论旁人怎样劝导都不肯抛弃的信仰。这是个悲剧,是命运的玩笑,是塞万提斯的玩笑。
我还在《明朝那些事儿》里看到当年明月说孔子的一段话:有很多人说孔子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我却认为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因为悲观,所以怜悯。是的,正是如此。有很多外国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家(可能除了老庄),认为孔子不是哲学家,我为之不平。孔子是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了命运的圈套,所以他不愿再去追求那玄而又玄,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所谓世界的本质。他选择用一颗乐观的心,去怜悯世人,让自己快乐,让别人快乐。"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因为悲观,所以乐观。
玩笑有很多种。吴承恩的玩笑,是大胆的,是幽默的。塞万提斯的玩笑,是荒谬的,是悲壮的。木心的玩笑,是坦率的,是庄严的。文学,不过如此,各人开各人的玩笑,嘲讽这个世界,悲悯这个世界。世界本身就是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