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记得去年,刚上完晚自习。心里有些不踏实,打电话给母亲,电话那头是沉重的:阿太去了,死前大口大口得喘气,喃喃自语,很痛苦…… 挂了电话,我试图在心里找一找悲伤的情绪:可阿太的死,死的太理所当然了,又死的太毫无征兆了,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或许触碰冰山是冥冥天意,“三千人的性命”成了博物馆的文物,成了电影小说的素材,却凝不成其亲人的眼泪。所以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推着自行车失落的走出校门,买一碗炒面,大开朵颐之后,失落也随着咀嚼被消化。 刻着记忆的石头被时间的风腐蚀、消散。到了今日,阿太的背影已经十分模糊,我只记得那是一个驼背的老人,一个日日夜夜期待、痛苦绝望的老人。 今天是清明节的前一天,按照往常,我随着父母与几位长辈三五成群得上山扫墓祭奠,不同以往的是,多了一些祭品,少了一些愉悦。 从家里出发,走上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不仅每年都要走一遭,安葬阿太时,便让我举着一面旗子走在最前面,道理两旁是噼里啪啦的爆竹,身后是震耳欲聋的锣鼓,当时只记得周边的居民都在庭院里晒着太阳,仿佛对生老病死这点“小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确实,他们的确对这点“小事”司空见惯了。要知道,在他们的庭院后不远处,是一连排的大山,不知有多少人安息此处,而这条小道是通往大山的必经之路。 徒步十几分钟,便来到了我们家族应以为傲的地方——朱山。早在百年前,朱家当时是华丰村的地主,这座山便是那时候成了朱家的墓园。若从风水学的角度上讲,这是一片难得的风水宝地,但现如今对周围的居民来说却是一种麻烦,想一想,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唤醒你的美梦,泡一杯香气扑鼻的咖啡,捧在手上,来到窗边,此情此景,正该吟诗一首,却看到一堆坟头,明晃晃得盯着他,想必再豪迈的诗句也卡在喉咙里了。二 首先到了山的背面(我们理解中的),是我几乎叫不出辈分的长辈的坟头,应该是我外公的太爷爷吧。“这里的风水真是好啊”外公砸了砸嘴,仿佛想起了往日的兴荣,接着说:“你看看,这儿(坟)下面是谭泉水,自成一派,不知从哪里引来,不知要流到哪去,却不曾有干涸的迹象,周围居民颇多,却丝毫不受污染,仍像镜子一样清澈平静。而从这儿往外望,空旷干净,一望无际……” 用不着外公多说,我已经为这儿的得天独厚惊讶。人在生前追求功名利禄,人情场面,没想到死后也这么讲究。老一辈的人如今已经不再烧纸烧香,开始植树献花、不再庄严肃静,但仍祷告求愿。本是无神论的我,也开始衷心的祈祷…… 一代注定生活在改革与战争的人们,将自己的怨恨和汗水挥洒到遥远的地方,然后又回到生长的这片土地,在这里画上一个平淡的句号。多少呻吟和呐喊,多少汗水与鲜血,终于都喑哑了,都凝结了,凝结在一个角落,凝结为一种孤寂,无论前方是一望无际还是被四面包围,密不透风,都无所谓了。都不声不响,不愿有人靠近。 是的,这儿也是如此,这儿没有繁华、喧嚣,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门可罗雀,因为这儿常年累月的一成不变,只有两个曾经的情侣,顺应着时间,消失在这个不大的山头,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得走着,恐怕踩着什么。 阿太的坟头,与背面相比,就显得平淡多了,也拥挤得多了,除了阿太与阿太公外,他们的父母叔伯也一并葬在周围,但是杂草丛生,几乎封住了去路,一脚步路的事情成了咫尺天涯,所以我们只是在祭奠阿太时顺道为他们挂上一串祭品,插上一朵小花。 阿太的坟头新修不久,与阿太公合葬在一起,两人分离了数十年后又“生活”在一起了。所以从前那个单薄的坟头修的气派了,墓碑也刻上了两人的名字,在一旁也刻上了我的名字,只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其中有一个字刻错,“曾孙——嘉驹刻成了曾孙——家驹”,但我知道这无所谓,本就是谐音,阿太曾经日日夜夜呼喊我的名字,为我祈祷祝福,但我很少回去看她,要真是她一直为“家驹”,而不是为“嘉驹”祈祷,我现在或许能少一些内疚了。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阿太公死于日本人之手,从前墓碑上的字迹也很模糊,现在重新雕刻之后清楚了——卒与1967年,我不知道他被判何罪会被折磨致死,我只从朱家后人身上看出,他一定是正直的,善良的!阿太公是个文人,当时就职村支书,死于那场灾难的文人有——傅雷、老舍等不计其数的大学者,与他们相比,他有些微不足道了,但他的死,却对阿太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她抚养不了原先收留的诸多养子养女,为了抚养独生儿子,只能费劲心思的把他们托付给别人,自己含辛茹苦的照顾独子……三 时间回到17年前,两间小平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哭喊声,我呱呱落地。都说隔辈亲,隔了两辈更是亲上加亲,再加上父母外出打拼,留下我让阿太照顾。阿太一下子找回了生活的重心,把所有的感情都倾付在我的身上(具体细节见——《抱愧老屋》一文),那时候她身体十分强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神更为饱满,脸上时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但7岁那年父母带我远赴嘉兴,我便常不见阿太,最初还是有点想念,但随即被大城市所带来的新鲜感吸引,把阿太忘的一干二净了。 过了几年,我重回富阳,阿太已经变了一番模样,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只能从老家搬来与外公一起住了,那里只有一间60厅的小房子,舅舅和外公父子两挤挤攘攘得住着,于是只能租来一间不足12平方小房间,是当年化工厂的工人住的地方。我去看阿太时是夏天的晚上,推开关的严严实实的门,迎面刮来一股很浓的蚊香文(每每想到这里, 就心痛不已),一把小电风扇“叽叽嘎嘎”得工作者,才7点左右,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扯足了嗓子喊了声:“阿太,我回来了!”“是,阿驹吗?”“是我,我回来了!” 电灯“啪”的一下亮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激动的让我坐到她窗边,颤颤巍巍得在一堆纸盒里翻箱倒柜得找着什么,终于,一双干枯的手递来一瓶牛奶:“嘉驹,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喝的,快点喝吧!”我接过牛奶,插上吸管,本是甜味的牛奶,一口下去是稀溜溜的,我一阵反胃,找了个机会跑出去:“呸”! 我即使回到富阳,也很少去看望阿太了,在那里也聊不上几句天,干坐着,几乎是一种折磨,她口齿也越来越不清,说的话在我听来就是“咿咿呀呀”,我能在那里呆上一个小时就是顶天了。 初三那年,母亲和我说阿太病了,摔了一跤,老人家骨头脆,再生能力差,在医院里趟着呢。我放了学,赶到那所医院,刚进病房,阿太就很洪亮的喊了一声:“是阿驹来了吗?”我正惊奇她明明趟在床上挂着盐水,怎么晓得我来了。守夜的舅舅仿佛看穿我的迷惑,无奈得说:“她每次听到脚步声都这么说的” 看阿太的情况,声音洪亮,神志清楚,我原以为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从母亲口中得知,这是因为我们每天都有人陪在阿太身边,陪她聊天,即使双方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所以她摔伤了也开心。阿太可能活不长了,医生说阿太这种情况,大腿骨骨折,这个年纪,开刀是不可能的,静养也好不了,还是出院吧…… 于是阿太被接回了老家,新房子已经造好了,但房间里却尽是死亡的阴霾,我尽可能的多在阿太床边多坐一会,阿太穿着纸尿布,因为大小便已经不能自以,被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啊啊”得叫着,想把被子掀开,露出一只脚来,随即外公便马上上前制止,严厉的说:“不要把被子掀开,会着凉的。”…… 如今,我站在阿太的坟前,不经想起母亲说的话:“阿太临终前一段时间一遍遍得呻吟着小辈的名字,而最后一直在喊我的名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想到这,我眼眶有些湿了,记得龙应台曾经在目送里这样写到:“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今生今世不断得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用背影默默的告诉他,不比追。” 当科学的DNA连接起了血脉相承的感情密码,我毅然发现,做子女的永远不会像父母或长辈爱他们那样爱长辈,我想,长辈的模样随着时间渐渐淡出我们的脑海,而我们的名字却深深刻在了他们的墓碑上。我相信无神论,相信人死后就是一捧黄土,相信没有前生后世,没有天道轮回,但当我闭上眼睛,却能真切的听到那一声声来自天堂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