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仰头时，星星已经被打翻在天空。像翻转的世界，每处光亮都是一簇小小的梦，隐藏在浩瀚之中无声地闪烁。　　冬已潜伏着了，夜便愈加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时间。男孩们自家里寻来火柴，在放学路上轻轻地擦亮。顺手自山间拾来遗弃的麦秆，燃着尖端，权当作火把了。只不过天色蒙蒙，月光清澈，这座翻了四年多的山，每一片溪水，每一块石砾，早已烂熟在这群十岁山娃子的心头了。闭上眼，也能探出每棵草的方位。　　幺妹踩着被溪水吻过的鞋子，熟练地攀上一块岩石。黑夜用墨色将其浸湿，引得幺妹瞄了一眼自己的小手，黑乎乎得看不真切，仿佛也被沾染上颜色了似的。只盼着回到家后，电灯的光能将手洗净了。　　回家！她忽地忆起了什么，脚下的步子倒弄得愈加频繁。“你妈妈也让你今天早点回家来着么？”她偏头问身旁的伙伴，“我给忘记了。”两句话像入水的卵石，将湖面敲碎——“我爸说今天有城里的哥哥姐姐来！”“叫志愿者，志愿者！”“给咱们送书包，给咱们修路！”　　“修路！——”幺妹的双眼淬了光，“当真的么？”　　“我不晓得，大人们讲的。”　　幺妹噤了声。胸腔中一颗小小的心脏，愈发雀跃地跳动起来。　　已然行至被黑雾迷蒙着的峭壁边沿，幺妹却依旧无法抑制住内心欢愉的波澜。——会是条怎样的路呢？她右手抵住粗糙的山壁，尖利的碎石舔舐着她的掌心；——会不会架小桥？她的左臂稳当地抬出一个不大的弧度，足以在半悬空的状态下维持平衡；——路面是沙土还是石子？她的双腿间距不能过大，再稍左一点，便是空荡荡的山崖。　　当脚掌重新回归到松软厚实的地面时，幺妹一颗律动的心也逐渐平稳下来。孩子们手中的火光在她眼前忽远忽近，宛如夏日忽然窜出山野的迷了路的萤火虫。她望着舞蹈的火焰，突然很想回家烤烤脚丫。天气如绝情的女子般愈发冷酷，孩子们便也不再像炎热时节赤着脚踏入溪流，而是手搭着手踩过在湍急中不为所动的岩石。方才渡溪时，原本在凸出岩块上战战兢兢的鞋子，因她的一个趔趄吸饱了水，此刻凉意早已侵遍了她的足趾。　　是了，这偌大的山中，连一座像样的桥也没有。幺妹每天在被黑夜伪装得严实的清晨中醒来，在星子沉溺在夜海中时归家。徒步来回在这近十公里的险路上，她常常被藤蔓与野草绑架了方向，被山虫与野物吓失了言语。但久而久之，她变得轻车熟路，也悄悄建立起了朦胧的情感。西边林子里那棵格外矮小的枇杷树，是被她起了名字的；雨后生在树根上的鸡脚蘑菇，是她最爱收集的珍品；有块黑灰斑驳的丑陋岩石，是距离学校一公里的路标……她心底忽然一阵失落，像偷尝了邻家树上未熟的青枣一般酸涩。　　妈妈说，念书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她在放学途中回忆平行四边形的模样，在梦里背诵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踏进校门的前一秒拼写“铅笔”的英文单词。而这条载着她去念书的坎坷的路，更是被她视为唯一中的唯一。　　她自是羡慕平整的大道，羡慕奔驰的汽车。可若当真要她告别现下，她竟有了几分不舍。但一提到“修路”，她还是觉得模糊的眼前愈加清晰了些，压抑的内心悄悄敞开了些。仿佛一样叫作“明天”，或叫做“未来”的东西，被清了灰，刷了漆，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脚底绵软的泥被幺妹重重地踩出鞋印，一步一留恋，一步一坚定。　　她恍惚着，在摇曳星火的引领下入了村口。那些在黑夜中鲜艳着的、明媚着的志愿者哥哥姐姐们，已然同众多村民聚在了一起，闲话家常。　　幺妹认生，怯懦着挤到父母跟前，眼巴巴地望着摆在大桌上不知谁带来的崭新的鞋盒。脚底传来阵阵凉意，心口却笼着说不出的甜腻与温热。　　她坐在条凳上低头晃着脚丫，一位姐姐蹲下来轻声同她讲话。她心跳不止，害羞地要爬进凳子底下。　　“小妹妹，你们上学的时候走哪条路啊？”　　她不敢出声，摇晃着小腿，左手轻轻地指向了一片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陡峭山坡。　　那位姐姐一愣，眉宇间多了几分惊异与怜色：“那是路吗？”　　幺妹忽然直起了腰板，红彤彤的面颊上方，一双清澈的大眼在夜色中闪动着，一如穹顶璀璨的星。　　“那是路啊。”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