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永远浸润着金色阳光的土地,郁郁葱葱的乔木是世代守护那里的神灵。那里的天是湖蓝的,云是柔白的。当那一抹湖蓝流淌到了地上,就成了清澈的水,至于云,在草的烟绿色洇染了之后,被剪成了姑娘们头上精巧的纱花。 乡村的晚风拂过脸庞,夹杂着白日里太阳的味道和草木清香,在炊烟悠然升起的时候,各家各户的人都扛起锄头,提起竹篮,赤脚踩在长满青草的,松软的田垄上,缓缓踏上回家的路。 乡村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里,是最本真的幸福。 可惜,年少的我从未意识到这种生活的意义所在,执拗地认为生命里缺少一场惊涛骇浪。 于是,我离开了。 我从南向北,想一路慢慢寻找,我要的生活。 离开前,我向阿妈许下了归期。 当我渐渐北上,风变得干燥而寒冷,不再捎来水汽,太阳的味道和草木的清香也渐渐弥散了,南方那种独特的风好像变成了一场梦。 路边的树低矮下去,最后成了一丛丛灌木。我离开的时候,南方刚刚打春,现在想想,该是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了。可是这里树,好像还没有从一场冬天里醒过来一样,或者说已经迈入生命的冬天了,风带走了它们的生气和水分,干枯的枝条像朽骨,任何一场北风都能将它们晃散。 我不禁想起我过惯了的十几年南方生活:儿时,我坐在高大的树上,仰头看向湖蓝色的天,上面柔白的云悠悠地流过。金色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身上,像躺在成捆的稻草堆上,包裹着我的是甘甜的味道,又像是南方独特的泥土气息。有时候,风从远方的田野游弋而来,送来阿妈清新纯净的歌声。我无数次在流淌着清水的歌声里靠着粗壮的树干安心地睡去。日子就这样稳稳地过着。 当我快要融化在回忆里的金色时,干燥而寒冷的风从我的脸上剜过,那是一种裹挟着砂砾的质感,带给我莫名的疼痛。我现在是多么渴望那一场南风,为我捎来故乡的温暖与安稳。 我突然不确定我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有点想回家。 我途经了一座北方古村落。这里是风沙的世界,满眼望去,都是沟壑纵横的黄土坡,零零星星的分布着几家窑洞,全然不像南方,各家各户的房屋亲密的挨一块儿。 这里的人一如这里的土地,是一种未经雕琢的自然之态,有天地最初的美丽。他们热情豪爽,又直率坦诚,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他们见我只身一人,背着简陋的的行囊,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这里,还以为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得不背井离乡,就极力地劝我留下。我要寻找的是一场惊涛骇浪,可前途却是无尽的迷雾,未知也许会给我同样的刺激与惊险,却也难免孤寂与寥落。 我累了,我想歇一歇。 我住进了这里的一户人家,我以为我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这里的人本质上的淳朴善良与南方是那样的相似。 可是我错了。 这里的风沙太过粗砺,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快要磨出花纹,这里的食物口味很重,我青山绿水养出来的胃完全不能承受……抛开这些长此以往可以改变的不适应,这里淳朴善良的人们做了很多使我融入他们的生活,可从心中升腾起的,只有感动,没有归属。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将我与这里的一切隔开的膜,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们在黄土坡上劳作的时候,总会唱起这里的一种独特的民歌。不需要任何乐器,信口唱起,高亢而悠长的歌声在广袤的土地上飘荡,又随风飘走。 他们邀我一起唱,说这种信马由缰的唱法可以排遣心头的忧愁和寂寞。可当我开口,就是阿妈踏着翠绿田垄缓缓归家时轻声哼唱的小调,纯净的歌声与南方的草木清香和朦胧烟雨缠绕着,没有一丝北方的直气豪爽。 这里的人都拍手叫好,又都随口唱起自己的歌,洒脱而恣意。可这种欢腾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无边的寂寥与悲凉。 我想,我该离开了,心中隐隐有了方向。 离开前,我问这里一个与我差不多年岁的孩子,问他想不想出去看看。那孩子笑了笑,满口洁白的牙一如这里人的朴实善良,他回答地很坚定,他说:“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也许会很美好,也想过离开,可是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组成我的生命。” “组成生命”是四个简单的字眼,但那一瞬间,我的心脏注入了一股神秘的力量,唤醒了我生命意识里的隐秘渴望。 从南到北,我看到了自然风貌的变化,也见证了风土人情的差异。也许是我走得还不够远,没有触及到惊涛骇浪里翻腾的一小朵浪花,可这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至少这一切让我明白,我要的生活:必须要有那么一场夹杂着太阳的味道与草木清香的南风,必须要有郁郁葱葱的乔木,必须要有清新自然的原野,必须……必须是那种平平淡淡的最本真的生活,必须是故乡给予我的生活。 我终于知道,我的远行,是为了回归。 我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一条畅通无阻的水路。顺着来时的方向,我回家了。 我嗅到了风里太阳的味道和草木的清香,那场南风,为我引路。 我看到阿妈在田头等待的身影,她早就知道我会提前我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