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树桃花又开了，素雅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在树下久久伫立，究竟是美人成就了桃花，还是桃花成就了美人，这一世，便如那桃花，一抹清香揉进风里，味道是有了，却不过分。恍然间，我懂得如何守住边界。一、齐国有女我叫齐姜，生于齐宫长于齐宫。我与太子一胞所生，母亲美丽而温婉，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的端庄。父王有着英武的轮廓，眉宇间的英气与生俱来。宫人们都夸我才貌俱佳，大抵是父王母后最宠爱的女儿，我身上总比同龄的女儿们多一些灵气。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是一段不用计较得失，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要一袭华美的衣衫便有最好的绣娘连夜缝制，想要天上的星星便有人搭建梯子，想要晶莹的珍珠便有人打捞了整片海域。我是齐国最尊贵的公主，从坠地，到学步，到成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所有人都围着我转，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深灰色的宫砖在地上铺就，平整而光滑，我提起襦裙，轻盈的踩上去。一步，两步。时光就从我脚边滑过，一如我顺风顺水的人生。转眼间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父王说，我把你嫁进卫国，不日启程。我一点也不惊讶。从懂事起我便知终有一日我会远嫁，我生为齐国公主，吃穿用度皆由齐国人奉养，有得必有舍。可我仍暗暗地描摹着未来夫君的模样，我虽不求他温柔体贴事事周到，但也要与我相敬如宾，护我一世周全。出嫁那日，天蒙蒙亮，宫里便开始收拾起来，母亲眼圈红红却强展笑颜，亲手为我绾好发髻，为我理好嫁衣的裙摆。盖上盖头前母亲把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那还是她做女儿嫁进齐国里时母亲交给她的。母后缓缓替我戴上，叹了口气：“终究是个念想。”四牡有骄，朱幩镳镳。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我拨开帘子，回望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父王母后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队伍，父王有些老了，深深的疲惫刻在眼底，身姿不也复从前挺拔，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娘，从今以后的路都要我一个人走。新娘子，我静静的想，红绸子是崭新的，生活也是崭新的。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叫庄姜，及笄那年嫁进卫宫，从此余生蹉跎于此。身边侍女小声提醒我到了卫国土地，卫国的天空似乎与齐国没什么不同，平民百姓立于官道两旁评头论足，他们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笑了笑，理了理发饰，轻轻抚平裙角上的褶皱。很快马车停了下来，卫庄公早已出城迎候我，他伸出手，笑容明朗，他说，庄姜，欢迎来到卫国。庄姜，庄姜，我在心里细细咀嚼，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既来之则安之。轻轻唤了一声夫君，交出了自己的手，十指相扣的一瞬，我向神灵祈求，即使做不到母仪天下，也要贤良温婉才好。轻轻一吹，灯也就灭了，卫国，我第二个家，大夫夙退，无使君劳。彼时我是卫国受欢迎的夫人，仪态万千，举止得体，谈吐风雅，没有理由不受人尊敬。庄公待我，三分宠爱，七分敬重。我赢了尊重，却输了爱情。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会当一当我的枕边人，我细看他的眉眼，他已迈入不惑之年，几分沧桑磨平了昔日的棱角。我伸出手，抓住的不是温暖，而是虚无，与无尽的孤独。他对我的感情好像浅尝辄止，我们的婚姻混入了政治色彩，看起来光鲜，入口却极涩。大概君王都是逢场作戏，因为天生不会长情。他把爱分成足够多份，遇见了美人，这里分一点，那里匀一些。他需要国政，也需要美人，而美人却总是国政的陪衬。我这样安慰自己。我在宫里清清寂寂的过着，扮演着贤良淑德的角色，日子过的像杯温温吞吞的白水。那时我单纯的以为会一辈子这样过下去，殊不知它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让我猝不及防，那便是，命运。我错了，错在以为他不会动情。宫里送进来两个女孩子，陈国的一对姊妹花，极得大王的欢心。苦涩，嫉妒，愤怒，还是麻木？我抿了抿嘴唇，在心底里嘲笑自己，多么荒唐，竟安慰自己他不会动情，如此自欺欺人。他给了我名分，却没能给我感情。她们拥有我所没有的年轻，可我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嫁进卫宫里来，她们美丽动人，可我的容颜也曾让山川为之黯然，大概是她们能够抓住卫庄公的心，而我，不能。没有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只有靠不拢的两颗心。我拖着长长的衣裙走在冰冷的长廊，前后左右都是迷茫的空气，我揉了揉眉角，端庄大方，贤良温婉，这是母亲交给我的，我学会了，也做了一辈子。她的枕风酥烂了庄公的戾气，让他病了一场，病在社稷。过去我还是一个出落得漂亮的少女，眉黛春山，秋水翦曈，如今却长着一身伶仃的骨头，日日与寂寞相依相伴。那一角落里丝竹管乐缠绵不已，我静静的听着，数着鬓边几缕白发，来卫宫多久了，竟不记得了。几缕白发那么刺眼，思念寄生腐骨，就让我拔掉它吧，如同拔掉思念一样。三、奈何桃花，一片幽情冷处浓一日，身边宫女来报，陈国戴妫怀了孕。我皱了下眉，握着裙子的手却下意识的紧了紧，孩子，孩子。宫里寂寂，有了自己的骨肉，即使等我百年，孩子依然可以好好替我在这世上生活。是我福薄，这也许是他不爱我的原因吧。上天大概妒人，戴妫生下孩子后难产而死，那是一个男孩儿，我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宫里抚养，取名为完。虽然公子完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他陪我度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打发了宫里漫长而细碎的时光，足矣。在齐国时我曾问母后，为什么飞蛾明知结局惨烈却还要奋不顾身扑过去。如今才明了，那是因为前面是光，是生的希望。孩子一日日在长大，就像拔节的竹子，喝饱了春雨。翩翩公子，举世无双。上天妒人，却也爱人。白天我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使大王没有后顾之忧，可夜晚凉风掠过，我还是会瑟瑟发抖。宫里寂静无声，唯有草木间偶尔咳出几声蝉鸣。长夜漫漫无边，得失难以言说，我要一人享尽孤独。院子里桃花开了，清香揉进风里，少时最爱吃的是母后亲手制得的桂花酥，如今竟愈发怀念那味道。恍惚间宫女来报，庄公已薨，我有些失神，时间一分一秒流失，桌上的茶盏不再氤氲，人走了，茶也该凉了。只是人走茶凉，这灼灼桃花又在为谁盛开？我是尊贵的卫国夫人，是与大王相敬如宾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号啕，我必须作为众人的表率，这也是庄公赋予我的责任。生前我是他的夫人，死后自然要为他打点好一切。公子完带着五分庄公的面貌坐上了王位，是为卫桓公。我有些欣慰。没过多久，桓公就被州吁拉下王位，寒光一闪便身首异处，一场纷纷扬扬大雪，洗净了宫里的血腥气，没留一丝痕迹，朝阳初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如同报应一般，州吁被废，公子晋即位。是为卫宣公。那抹光再亮，也终究逃不过冰凉的结局。新君即位后，诸事太平，我也被渐渐遗忘在宫里。百无聊赖之时我会给自己跳一支舞，旋转起来，裙子翻飞成圆形，裙摆是一朵向下绽放的美丽的花。越是寂寞，花开的便越好，也越是带着深深的寂寞。这一辈子好像一个精致的花瓶，郑重的摆放在那里。偶尔有人路过，拿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却又放了下来。美的精致，碎的容易。人生漫长得如转瞬，大雁飞过苍山，归去又回，自我离开齐国便再也没有踏上那片土地。家乡齐国是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母是否还健在，兄长又是否立下赫赫战功，成了万人瞩目的王。年轻时走过的那条河是否还流淌着清水，花园里的小树是否有了参天的模样，多想托鸿雁告诉齐国的亲人，我很好，我也很老。母后留给我的玉镯可以褪到胳膊上，起风了，我竟不觉得冷。我的浮生也算有了六记，记初生方知血脉珍贵，记童年懂得世界最初之真，记苦难，记使人不受如己之痛，记为人子女虽有难处，可父母又何尝不是这世间最善人。最后一记，跌跌撞撞识得点滴夫妻情谊，恐惧悲伤不知哪年如影随行，可人生来时婴儿啼哭便明了这辈子是受苦受难，任谁也无遗落。那场葬在记忆里的婚礼那么美，那是我最美的时刻，如今记忆多得记不过来，好像快要失忆。我看着流星划过夜空，看着黄昏追逐黎明，这一世如花盛开，却有着刻骨铭心的孤独。仿佛又回到年少，听到宫里的人说，齐国的小公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