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外冷。
空气凝固在辽阔的田野上,没有一丝生机,白雪如练,静寂如夜。 祖母的村子像一个灰色的泥球,掉进了大片绿色的海洋中。泥球不愿分解,拥拥挤挤地陷在绿田里,像一块难看的斑。
我小时候却喜欢在这其中逗留,跟村里的野孩子奔来跑去,在小路田野间寻找属于孩童的快乐。那时我们最喜欢到那个小湖边,用脏脚拨动深蓝的湖水,钓鱼人朝我们小声呵斥,我们便大声嚷着要小鱼儿,钓鱼人拗不过,随手扔给我们几条蹦跳着的小鱼,我们才笑嘻嘻地跑开去,嘻闹着跑回村子。 在村子中央,是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在拥挤的房屋之间硬生生地撑出了一条宽道。在这条大路上,人们像一个个蝼蚁,负着几倍于自身的东西,向着模糊的目标前进。人来人往,春夏交替,不变的水泥路,载着成功与希望,载着失败与痛苦,向着远方延伸。
在小村子里,夏天没有一丝风。白天我坐不住,便到处疯跑,只求用速度换一点清凉。到了晚上,我就老实了。村子里灯火渐上,在各家土院里麻木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挪动出来,背着黑暗的痛苦与不幸,在一点点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呆坐。仿佛凝固的空气,压得我们小孩子也不敢大声喧闹。我便总是默默的坐在祖母身旁。与一群木头似的老人,无言地对视。 老韩也爱乘凉。
第一次见这老头,心里很是害怕。他的皮肤,在黑夜里也显出黝黑,干巴巴地贴在一身高高的骨架上,眼窝深陷进去,射出怖人的光。他端坐在一条不长的粗树干上,蜿蜒盘曲的树皮,一如他的皮肤。在黑夜里,他像一尊石制的雕像,又像一只鬼魂。 他平常不怎么与人说话,可是像祖母一类的人却都很敬畏他。因为他几乎是村里唯一会写毛笔字的老人。村里有人过世了,请他写挽联。有人结婚,他当账房先生。他看过泪水,看过欢笑。看过活着的人消失,也见过新的人出现。他不相信轮回,但他也不在意生老病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说着该说的话,写着该写的字。不会安慰,也不会祝福。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是一个平常的夏日的夜晚,我照常跟了祖母去大道边乘凉。可今回祖母径自走向了老韩,向他说了几句话,朝我指了一指,便回家了。老韩起身,缓缓向我走来,到了跟前儿,他蹲将下来,并不很大声地问我:“娃儿可学过写字吗?”我怀着极度的恐惧点了点头。他要我写下自己的名字,便递过一块石头来,我端端正正地在地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太板正了,这不好。”他看着地上横平竖直的字说,“字得有弧度,那样才好看,人也一样。”他便挥手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韩”字,的确有弧度,也的确比我写的好看。他让我摹了几遍,大约不甚满意,便又说起别的:“娃儿,你可知道这一个字有多种不同的写法?”我摇头,他便在地上又划了一通。起先的几个我还可依稀辨出是“韩”,后面可真就分不清了,只像是一团团乱麻,在地上扭曲着,呻吟着。但每团乱麻中,都有一股气在挺着,仿佛在团团乱麻中挺起一根钢针,直刺云霄。 “这最后一种,叫草书,以张旭为佳,我……”他在我耳边絮絮地说,我却听不进去了,因为我想起了村里的一个女娃,叫草儿,长得可比这字可爱多了。草儿柔柔地,哪有这字这么扎人。正痴想时,只听有人唤我名字,抬头一看,是草儿!我扔下石头便跑了过去,我隐约听见老韩在背后轻轻地叹息,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晚的月亮格外明,月光洒到他脸上,映出了一条条仿佛早已计划好的纹理,在月亮的银辉下,仿佛一个银铸的雕像。
村子里有一个神婆。每当遇到灾年或某家有白事时,神婆便要做法事。村民们便聚集起来,虔诚地祈祷。法事做完后,人们便都上前去交钱,各自期望着自己的那点低俗的愿望能实现。老韩从不参加这种事情,就算别人在他面前提“神婆”这个词,他也会生气地半天不说话。 天渐渐凉了,不久,竟飘起了雪花,将整个村子笼罩在沉寂中。
老韩渐渐地年事高了,所以今年过年,照旧俗我们该去他家里走一遭。这是我头一次进他的家门,一进大门就觉得是与外面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不大的庭院中,他栽了几株梅,养了一缸鱼,还有一对竹制的小椅子,实在惬意。进了屋,才发现他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字,有的裱了起来,有的干脆直接贴上,塞得屋里满满当当。我一进屋,他便将我拉到了一个角落处,指着一幅装裱得很精致的字问我:“娃儿,你读书多,认得这是什么字吗?”我顺着看去,只似看到几条蛇在纸上,甚至在扭动身躯,黑色的笔画蜿蜒不绝,却实在辨不出是什么字,我只好摇头。他的手垂了下去,有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里,失了神。 时间在过年的喧嚣中过得很快,初春时,又降了一场大雪,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世界。
那天,我站在院子里看雪。屋里,祖母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说话:“对,所有的都烧了,一个不剩”。那中年妇女在絮絮地说着,我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从那妇女的只言片语中,我依稀拼凑出了整个故事。 有一家人办丧事,请了老韩去写字,又请了神婆做法事。神婆穿着花绿条子的衣服,拿着一个破碗,在院子里疯了似的跳了一圈舞,嘴里念着咒语。末了,神婆站在一边,翻着白眼,人们照常上去投钱。只有老韩不投,他只冷冷地看着疯子似的神婆,一动不动。当所有人都投完钱后,神婆走到老韩身边,警告他,若不投钱,神就会惩罚他。只见这时,老韩走到放破碗的方桌旁,一把抓起那碗,狠命向地面砸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和着碗破碎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天空。纸币散落一地,还留有人们指印的硬币向着四面滚去。神婆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院子,嘴里念念有词。老韩站在碎碗旁边,无言地与恐惧的村民对峙。
第二天,神婆领着四个衣着奇怪的大汉,冲进了老韩家,将他的字一件件取出、损毁、烧掉。神婆中了邪一般地在地上抖动着,口中念念有词,老韩端坐在竹籐椅上,冷冷地看着发疯的神婆和怪物似的壮汉,不去阻拦,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无言的坐着,脸上的纹理丝毫没有改变。 以后,好久不见了老韩,屋子上了锁,人也不知去向。没有人在意他去了哪,他们甚至认为老韩的消失是件好事。老韩已被看成不祥的东西了。
在老家的最后一天,清晨,我走到了大路上,想在这压抑的小村子里透透气。不远处,我突然看到了老韩。他背着一幅字,缓缓地向着远处走去。他唱着一曲不知名的歌,声音不大,却足以划破村庄。他高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大道上,融入了鱼肚白的天空中,光影幻化,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留下一串的歌声,长久地缭绕在村庄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