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八月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阅兵式上，当沙场百万兵齐刷刷地敬起庄严而肃穆的军礼时。我又想起了你。

有人曾说，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曾经参战的你，幸运的，没有被无数的枪支弹片埋葬在战场上。不幸的，你用一生的时间承受了更多的生离死别和悲痛断肠。最后，你遥远的死在一个叫做北京的喧嚣都市里，遥远地望着西北方，那个自己用生命守卫的地方。

八十年后，我坐上高铁，奔赴那个六百公里外的陕西小城。列车在轨道上疾驰，窗外北方隆冬的风景在高速的加成里连成灰茫茫的一片，刹那间一切都变得不明了。耳畔回响着朔风的呜咽，它似要穿过厚厚的挡风玻璃袭入车厢。

这次回去的路是那样的冷。

仍记得前些年，罹病的你不顾全家的反对，执拗地想要回到这里。一路颠簸，我们风尘仆仆地到达了这座小城。

小城的名字不时被你提起，便因为那特殊的历史含义牢驻心间。也想像过千百回它该有的悲壮与凝重。令我惊讶的是，这里与印象中大西北固有的荒凉景象并不相同。许是那年碧蓝的天空和盛夏刺眼的阳光，把树木映衬得那样枝繁叶茂、葱郁挺拔，放眼望去，一片欣欣向荣、生机盎然的景象。时代之所以伟大，或许就是因为即使在这样偏僻荒远的小城里，仍能看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谁又能想到这青树翠蔓的十里边城，曾被硝烟战火遮蔽天日日？谁又能想象这里曾历经轰炸扫射满目疮痍？谁又能记得，守军曾在这里殊死抵抗，顽强守住阵地。假如没有那年前一个晓月浅浮的早晨蓦然响起的枪声，假如没有随后那场震动历史长空的战争，它也许将会永远以充满诗情画意的形象为人们所铭记。

路依然是那条路，滔滔的黄河水依然奔流到海不复回。只是绿叶再拔嫩枝，青砖又添新瓦，岸谷之变，时移世换，这里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当初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亦在沧海桑田中白了头发。

八十年的斗转星移，多少风景永远不能回来。记忆中那些不甚久远的，尚且寻觅不到蛛丝马迹。你用手轻轻划过这条路上的每寸土地，乎地平地响起一声：“变了，变得好，变得好啊……”苍凉的声音落处，战声平息，万籁归静，你的心旌和眼泪，就在那一刻终告失守。眼前的这片土地，亦负载，亦难托，一点也不动声色，而你却拖着风烛残年的病骨，站在路旁湿了双眼。那些无需刻意维护而能存留下来的东西，你一直记得。

而今你已无缘知晓，不再舟车劳顿便可在片刻内回到这里。坐在疾速行驶的列车上，这条路，似乎是短了。

白雪尘封的西北，满目萧瑟凋敝的景象。一条斜射的光线划破昏灰的底色，树木的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却什么都够不到。枝干上偶尔盘踞的麻雀也瑟缩着，失去了叫的力气。记忆中丰富而生动的细节被这冬日的萧疏一击即溃。北方旷野的风呼啸的间隙，这片土地一如既往地静默着。它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默默地接受人世的变幻，默默地负载着历史的命运。它无言地消化着人们的辗转流徙和战士抛洒的血泪，不愿乱入繁华的现世，不去张扬风雨的沧桑，它甚至没有大街小巷，没有钟楼鼓楼，不需要一座宏伟的城池，不追求光荣的称号。它的存在仅仅为了守住这座城和里面的人。瞧，它和你多像。背靠灰砖墙，脚踏黄土，行走在这片土地的路上，我仿佛看到了你隐藏在沉默里的传说和惊心动魄的故事，才能想象它曾在这个地方发生过，辉煌过，闪耀过。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停地思索，思索你们死亡的意义，思索着你们的死究竟是为了谁。世人都知道你是光荣的，英勇的，伟大的，可是谁又能体会到你光荣背后的遗憾，英勇后面的隐痛，伟大之间的悲凉。你们拼尽全力埋葬了战争，可是现在谁又来埋葬你们呢？

我曾无数次寻找答案未果，却又在这一刻疏忽明白。答案，就藏在你身上无数的枪痕弹眼，湮没在你似被硝烟弥漫的灰蒙蒙的双眼里，藏匿在你无数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痕迹里，埋藏在战争在你心头划过的锋利的伤痕里，隐匿在有人与你提起有关这一切时，你的沉默与微笑里。战斗在疆场，胜败一瞬间。每一次冲锋都可能是永别，每一次告捷都必须感谢上苍。当死亡来敲门，你必须无所畏惧，也无所遁逃。在无名的前线为祖国的和平与安宁牺牲的那一刻，流沙埋没风骨，石砾积为坟墓，军衣就是寿装。怀着这样的觉悟穿上军装，你的每一刻都是无上的荣耀。

闪闪发光的黄金时代里，歌颂吟喻之声如萌芽破竹般层出不穷，在目之所及的一片光明的背后，是你们粘合卑微的人生血泪，化作沧海横流的勇气，把黑暗挡在了外面。

人类战争中生与死的界限是那样含混模糊。你在人类最的的战争中成长，刀光剑影下的血肉横飞你比谁看的都真切，报国而终是何其悲壮的惨烈你比谁都清楚，余生要承受多大的痛楚来成全这冷酷残忍的壮烈你比谁都明了，可你就那样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选择危机四伏的死亡战线。

这是你生命的抉择，亦是国家的刻求。

这是时代对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

这是国家赋予你的，无法推脱的责任，你相信，你也做了。

你眼睁睁看着身边多少人都倒下了，但你仍然选择在这条鲜血淋淋的路上前行。生命，这是你可以为国家交出的最后的一切。你心中坚守的，正如林徽因那句：“中国还在向前，黑夜在等天亮，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你自己要紧。那不朽的中国历史，要在世上长久。”

长久的历史，或许会被时代记着。死生的热情和勇气或许会被一代代传续着。曾经付出昂贵代价走完的路，或许会日新月异地被钢筋水泥掩盖着。

但我会记着，记着你，记着你们，记着你们背后艰辛而光荣的历史。

我现在才回来，踏上你保家卫国的起点，追寻你为这片土地的自由与和平厉兵秣马的道路，我是否来得太晚？

轻轻地，我要带你回来。轻轻地，回到你的路上，回到你认为自己本应该的，战死沙场的命运里。那翻滚的大江里，那弥天的黄沙里，那苍茫的天空里，那条你用一生去守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