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西岸，今时的雨敲打着千年的石窟。“洛阳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矣。”一路走来，我对白居易的这句感叹愈发认同。从远处凝望，在雨帘之中整个山壁的中下部光秃秃的，灰白中泛黑的古老岩石昭示着它的坚不可摧，其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人工开凿的龛窟错落有致、壮观恢弘，以傲视之姿向巍峨的山峰宣告着人力征服自然的胜利。那在悬崖峭壁上一斧一锤雕凿出的佛龛、石窟，真正是“别有洞天藏世界，更无胜地赛此山”。顺着人流，最先看到的是潜溪寺的弥勒佛像，佛祖的面庞圆润、五官周正、神态慈祥安然。佛陀的衣褶都雕刻得如此流畅，微弯的眉梢都是那般自然传神。也看到佛龛四处细微的残损，却只当是岁月留痕之美罢了。再往前行，石壁上再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的佛雕也是精致至极。素听人讲“巧夺天工”，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才得以大饱眼福。这里，没有书生意气，却多了顿挫间骨感峥嵘的阳刚之美；没有诗酒风流，却多了人类智慧与大自然融合的磅礴之气。龙门石窟，它彰显着浑朴原始的旷野之力，能够使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为之折服。“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沿着石窟的长廊缓缓而行，看佛像面孔从粗狂豪放到雍容尊贵，从气宇轩昂到慈眉善目，佛，走进了中国——从生涩的初来乍到，到后来入乡随俗，很快踏上文化交融的漫漫长路。数千年前，豪气干云的鲜卑族战士策马扬鞭，从苍茫的草原直下洛阳，一举攻占。但是，作为战胜者的他们，却没有选择将自己游牧民族的文化强硬植入或侵蚀掉中原文化，在胡汉两种文明周旋碰撞之际，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果断地选择了“汉化”之路，这才有了唐朝商贸的兴盛、丝路的繁荣、友好而广泛的民族交往……没有孝文帝跌跌撞撞地开辟出这条文化多元融合的道路，把豪迈之气注入中原，怎会有后来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时物质文化的极大繁荣；又怎会有唐朝三百年历史的辉煌昌盛，开放包容！我在宾阳三洞前驻足凝立，它们是北魏时期佛像雕凿的集大成者，仰视着巨大的佛像，依稀可辨那是胡人的面孔——深陷的眼窝、高起的鼻梁、立体的五官，再看那衣着纹饰，没有大唐的考究，几缕流线而下显示出衣服的宽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简约古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仅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它们的魅力更吸引着来往的游客禁不住感慨这其中该是饱含了多少虔诚佛教徒的心血，又该有多少热爱，才能怀着坚如磐石的信仰，为佛教能够在中国如莲花般落地、生根、盛放而薪火相传？一刀一斧间，一深一浅的石刻纹路间，凿通思想文化的大道。脚下的天然石路，年深日久，虽已被磨得光亮，却仍不平整，崎岖延伸，又因沾湿了雨水，而更加湿滑难走，像极了佛教传入中国承前启后的曲折发展之路。脚步没有停歇，然而，越是向石窟深处走，起初并未在意的残损却越多、越大、越触目惊心，这种破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仿佛看到那条在历史上通往辉煌繁盛的道路，忽而就停滞了、衰落了，接着变得满目疮痍，有什么东西在流逝着、消亡着……漫步其上，仿佛漫步于石窟历史中一声悠长的叹息。雨丝轻抚过崖壁上自然或是人为的坑坑洼洼，目光所及之处，佛雕一个个只剩下残肢破身、面目全非。指尖不敢去触碰那被生生撬开的断裂之处，它像久未愈合的疼痛伤疤，冰凉彻骨。唐武宗时期的毁佛运动、民国地方政府为蝇头小利炸毁大量佛雕、国际文物大盗对石窟的疯狂盗凿，统治者文物保护意识的匮乏和管理的缺位……斧锤打碎的不仅仅是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啊，更是使那条血与信仰铸就的大道一下下地断裂、崩塌。我好似听到石窟上空萦绕的幽魂低吟浅唱着《黍离》悲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所有石雕，无论大小，无论单佛还是多佛，完整的佛像寥寥无几，损坏不计其数。或手指残缺，云袖之下就是“断崖”，使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的僧侣再也无法从“弹指一挥间看破红尘”的莲花指上悟出禅意；或整个头部被生生掠走，失掉容貌的佛像就好似失去了它所存在的一切价值，那本应有佛陀柔和宁静面庞的地方只剩下经沧桑岁月打磨过的光滑石壁，照出那些文物掠夺者、盗窃者的丑恶嘴脸；或半边身子被毁，人们要是想感受佛陀身型的匀称美，只得空对伊水兀自想象揣摩，却也是落得满心遗憾，终不得一睹其风采……越是热爱，就越是不知所措；越是自豪，就越是痛心疾首；越是惊艳，就越是失魂落魄。这巨大的反差，让这些慕名前来的深爱着佛教文物的人们听到了一曲撕心裂肺的悲歌。这悲声，是否也在龙门石窟的心头萦绕呢？直到双腿发酸，才察觉到足下直上的湿滑石阶多了，浮躁纷乱的内心也因单一重复的动作而逐渐平静下来，当我感到心湖已静到像伊河河面一样水波不兴，只剩下澄明与虔诚时，抬眼间，正对上卢舍那大佛宛如一泓秋水般看破世间一切的智慧恬然的目光，这是一次穿越千年的对视——好像我与大佛的情感就这样连在了一起，产生了共鸣。她面部丰盈圆润，眉若新月，眼帘下垂，身着通肩袈裟，衣纹简而有序，胸前一圈圈同心圆式的纹络和头后火焰纹的光圈，把头像烘托得更为端重肃穆。目光继续下移，却不由地再次顿住了。本该有玉润佛手的地方空缺了，不知是自然风化而坍塌还是被当年的外国“文物大盗”残忍斩断，她不似西方雕塑“断臂维纳斯”能给人以残缺美，只让人感到无比的遗憾，空空有雨水从臂弯的断截处流下，这是比之前看过的所有被毁佛像都更令人心痛的——卢舍那大佛，作为龙门石窟中艺术价值最高、规模最宏大的佛像，她完美圣洁的面部，健美壮硕的躯体保存的都是那般完好，独独两只手没有了。也是这两只手，成为了这尊佛教瑰宝永恒的遗憾。我们失去的，又何止是几尊佛像？这是思想艺术交融之路的支离破碎，是从传入到本土化佛教大道的一痕痕裂隙，更是对这种海纳百川精神脉络的一次践踏。多少年来，人们途经时无数次的抚摸早已使崖壁上的一个个小佛像被磨得漆亮圆滑。然而，那残缺，却始终无法抹平弥补。河面上微风袭来，如泣如诉。我走到了西山石栈道的尽头，那抹悲凉如愁云般笼罩。龙门石窟，你见证了一幕幕历史道路的伟大选择，而如今你却千疮百孔！雨还在下着，仿佛生灵同泣同悲着你几经劫难的坎坷命运。石窟中断手断头的佛雕上仿佛滴着血，夹杂着凄冷的雨水，一滴滴地滴在心头。而当我站在伊河东岸，在细雨朦胧中远眺卢舍那佛的巨大身像，她依山而坐，脚下碧波荡漾，她微垂的目光和蔼亲切地注视着身前络绎不绝的游客，那饱经风雨的脸上嘴角微翘，神态安详。我急迫地想叩问她：难道你不怨吗？不恨吗？她含笑不语。凝望这含蓄而永恒的笑容，那抹悲凉轻轻拂过，却有了新意。佛，本就有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慈悲与博爱，而龙门石窟你这般毫无保留地把你的美与残缺尽现给世人，不止是为了让游客仅有参观一时的赞叹或是凭吊啊！你作为历史的见证物，以自己的残破之身警醒世人，以自己的坚决让今人铭记那段沉痛的历史，铭记对历史的漠视所带来的后果，你这番用心良苦，更是为了激发更多的今人对历史沉淀之美的尊重与保护，让历史悲剧不再重演，让通往未来的文化发展之路再次繁盛起来吧！而这大概也正是我们所能做的——对你最好的回报。阴霾散去，斜阳微照，正是可人天。看你过往半路明媚，半路苍凉，点点伤痕。如今只愿你前程似锦，再度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