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马在时光的缝隙里穿行，武王穿过漫漫黄沙，铁骑踏着九州大地，将这个伟岸的城池命名为长安。暮去朝来，日升月落，西周的冬雪渐渐化尽，无人犹记为博美人一笑的周幽王，然而这片大地却记载了始皇的丰功伟绩。后来，秦宫付之一炬，熙熙攘攘的西汉拔地而起，然后，又成了昙花一现的隋朝。最后，繁花尽汇，长安城内牡丹盛放，此时它名为大唐。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纵使有人黯叹“长安居，大不易”，然无数游子仍翻越远山，成了苍茫天地间的一位远行客。

春风十里相送，白衣快马，恰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他已名满天下，是文人雅士推崇备至的诗仙。他带着一腔抱负，慕宗悫之长风，乘风破浪济沧海。

韶光正好，牡丹花开。

他身着白衣，伫然而立，剑眉星目之间尽是大唐第一诗人的风流。

薛王笑着对她道：“九妹，这位便太白先生。”

她的目光穿过舞姬婀娜的舞姿，落在了他的身上。

香风微渡，穿过回廊，卷起庭前花。

她曾听闻，他傲岸不羁，买花载酒，雅歌投壶，快意洒脱。

君子之交淡如水，无关风花雪月，只因这场际遇富有诗意，而不落流俗。

烹一盏新茶，话诗词歌赋，论哲学古道，听五弦金缕，至天明。

夜尽天明，丝竹罢却，他道，虽只一暮，却已似三秋那么漫长。

时隔几日，她说，我知先生不屑于功名利禄，不过皇兄求才若渴，如若先生有意入宫，我愿为先生引荐，日后，先生必能一展抱负。

我愿意，不为其他，只为说这番话的人是公主你，他说。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她盈盈一笑，随即带上他的诗文策马入宫。风采文章，圣上十分赞赏，又因御妹和贺知章的举荐，立即宣他入宫，授翰林学士之职，赐以盛宠，名动一时。

二

海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狂性难收让他不能容于权贵，闲言碎语一次次地传到了御前。有人说他恃才傲物，要贵妃替他研墨；有人说他借酒撒欢，让高力士为他脱靴。圣上逐渐疏远了他，最后更是赐金放还。

她替他觉得惋惜，遂再度入宫，与圣上据理力争，惹得龙颜不悦。她丝毫不惧，放言道，若陛下坚持己见，就请夺去我的封号，贬我为庶民。

圣上不允，她便自辞公主封号，散尽家财，在天街上布施乞丐。

他大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安虽好，长安虽大，纵然烟火长明，可终不是吾乡。长安的皓月虽与故乡一样洁白，可是，月终究是故乡明。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信了人不如故，虽然他并非自叹自伤之人，但心中抑郁难平，举杯浇愁愁更愁。

她离开京城的前一夜，他在酒肆为她践行。此去一别，归来无期。

梦阑珊，风清寒，三千红尘路，寥寥九州土，长安于我意如何。无关青云路，无关诗书，无你处，无知己。

仲夏正半，水面清圆，长安浮动着新荷初绽的香气，如三年前一样，他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咸阳古道音尘绝，只往事还如，还在谁的旧梦里徘徊。

三

天命风流，四海为家，结交诗友，快然自足。

有时也会想起在长安的那些日子。

一别经年，你，可曾安好？

可惜造化弄人，他终不是被豢养的那一类人。她也早已皈依三清宝殿。此生只怕有缘无份。

从弟恰在宣城任职，她亦在宣城的敬亭山上潜心修道，缁衣加身，常伴青灯，从弟数次来信邀他游玩，他都委婉谢绝，并于诗中说：

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

... ...

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他们在岁月深渊里，望月远远，即使不见，情谊仍存。

四

歌舞升平笙歌丝竹的年代已经逝去，安史之乱猝然爆发。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国破山河碎，即使明知是漩涡，也义无反顾。他受政治斗争的牵连，流放夜郎。

她闻后立即回长安面圣，替他求情，奈何玄宗早被一场国祸弄得心力交瘁，任她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她只得悻悻回到江南，焚香鸣钟，替他祈福，只求他安好无恙。

五

三十多年，转眼而逝。

上元三年。

她满头华发，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在一个明媚的春天，她阖上了眼。

今生误入帝王家，来生只愿做一寻常女子。

他亦漂泊至此，遥望敬亭云岚，想起长安，最忆处，最难诉。

他又想，你一定知道，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乘着月光，仿佛触到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