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正月十四,茂山下了飞机,拍拍一路风尘。见眼风光,内心波涛澎湃。在外生活七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懂得这份珍贵,像是一年中为生命拉开帷幕的第一朵花。从市里的机场打车回彭溪,那个几乎鲜有人知的地方,近乡情怯,而山路十八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平静地曲折一路。 至家时已是黄昏。见到那些记忆中封锁的存在,不过只是搂抱、寒暄,他的泪就已在眼眶盘旋,过去的一幕幕与村口的沸腾交织成一首无词的歌。年过八旬的奶奶轻抚他的手,往事如潮,一涌心头。他倾力唤了句:“奶奶!”在她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那日,一夜好梦。 正月十五,是彭溪又一次生命的起点。记忆中的今天,是属于孩子的。茂山登上田垄,在高处坐下,燃一支烟,望孤烟直上,他陷入了漫漫沉思。 在彭溪,正月十五有“分豆”的习俗。老爹说,以前日子穷、房子少、地却多。乡里乡亲种了花生,一到过节啥也没有,就咋嘛一箩筐花生。节前一家一户炒一锅花生,待那天傍晚,小娃子们一人一手一破布袋,挨着门户一家家讨。村里所有人家,穷的富的都门口大开,就等娃子讨豆来。“那娃子,来婶这儿,婶家的豆豆好,抓一把去留得满嘴香!”乡里人家的性情似火似霞,娃娃们也都喜笑颜开,三五成群地在街道里窜着。叫着、笑着、吆喝一声就欢乐了一个村。 待夕阳溜进了山林,圆月摸上了枝头,皎白的月光点亮半边天,娃娃们收了战利品归了家。各家门口燃上成双成对的灯笼来继续这一天的欢愉。 元宵,是小茂山一年幸福的开始。那时候村里人的生活渐好,逐渐有人家开始分糖果果和小饼干。小茂山心里乐极了,他告诉老爹,那糖果果是彩虹的娃娃,有着一样的颜色和一样的甜。 茂山在田里躺倒,任冬阳的光芒倾注他的全身。他望向高远洁净的天,蔚蓝得一如记忆中那副模样。青山却变了,像是被斧头辟开,裂缝间灌了条沥青公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如同人的一生,绵延得望不到尽头。他侧过头,身旁茶树上小小的尖儿闯入他的视线,将他再次拖入无边的记忆深海。 春,是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有那么几年,春风吹来得早,元宵一过,茶树就竞相冒出芽来。雾未过,春雨至处,草木滋长。白色的茶花,小小的,柔柔的,偷偷地开在茶树缝里,这是春光最为稚嫩的音符。小茂山时常在田野里轻嗅花儿的芳香,贪婪地吮吸着泥土里的新翻的气息,听着溪流的清欢浅唱,看着小草的淡香在天空中写下一首首小诗。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到田里采茶,提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穿梭茶林间。寂寞时分,奶奶会给小茂山讲笑话,常逗得他乐得合不拢嘴,像清冽的溪水滋润他干涩的喉。乡亲们隔着几米宽的河,或隔着几阶梯田互相致意。 他们会谈论着村中琐事,谁家的鸡在破灶里下蛋,一把火进去,“喔”的一声直往梁上飞,一连几天不下蛋;谁家的母牛生了一窝崽子,有一只身上只长了几根毛,缩在墙角里,等着太阳光透过高高的窗射到它全身,有一早上去喂草时,却已经在墙角里没了气;还有谁家的鸡蛋刚产下,就被后山溜进来的蛇吃了去……总有无数新奇的事让小茂山去发现,有趣的,悲伤的,惊恐的。 登上田垄,望一川绿油油的茶田和大片的油菜花海,小茂山会心地笑了。老爹笑着说:“咱这山山沟沟可不比城市差哩!”听这话,奶奶总不乐意,瞅瞅小茂山,尖着嗓子眼道:“前些年,村长家娃子上了大学,过年回来,又是棉衣,又是香酒。要我说,茂山娃子啊,你要像人家一样,到大城市转转,别老守在家学你老爹种地……”茂山只是偷瞅着老爹一人傻乐。 儿时的事回想起来,让茂山有些恍惚--这就多年来紧紧守护的一份份美好与期待,让他在外奋力追逐时驱散他孤独的最明亮的烟火,来自美丽的彭溪,他会守望终身的地方。 夜幕降临中,烟花忽起,茶林静歇。一直以来,多么想,马蹄声碎,人儿归故乡;多么渴望,望断青山,赤心终不悔。静看万家灯火,看转瞬即逝的烟火散在黑夜里,茂山流下了两行清泪! 是时候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