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当真是纷繁无比的,即连月儿也能生出种种幻变了。千余年前,唐朝有位诗人张九龄,便有那么,是月变了吗?想来不是的,月巡天自转,何来“善变”之谓呢?那么是我们益发自信了吗?这更是谬言,我们从未少过跟风吟风弄月之人,但倘若亦步亦趋即是美德,那金石又何须以火相炼!
且听听那夜夜壁上利刃的清鸣吧,鲁迅先生早已逝去,但其血犹化碧,遗下的锋芒仍令整个中国自觉隐隐作痛,何也?但因其笔下的"孱头""废物""昏蛋"犹未绝也。相反的,自卑性仍在蔓延,自欺力仍在增长,此般混沌竟如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可安得一服清凉散,令人人醒酲? 医症重在探因,不错的,上溯古今,发现我们这些人,对近代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阻隔。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一讲到“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便眼含泪花,这是从小种下的种子,很难化解得开,而从这些故事起,民族的自卑、自欺便也如影相随了。无论对于文人、政客、百姓乃至自觉清醒的人来说,国力式微及其并发的长期心理扭曲即是病源。因为当时没有洋抽水马桶,所以自以为是“野蛮”;因为受人欺侮却无利刃还击,所以自诩为君子。至于披星戴月,晨露沾衣的耕种,不能叫做“文明”,而符箓丸散、神佛卜算却被捧为国粹。如此心理日微月渐,自欺性便涌出泉眼,自卑性便因种深埋了。
有例为证,书载民国二十二年有法国作家,记不清什么名字,游历来华,偶然称颂东方女子身材之袅娜,态度之安祥,说是在西方女子之上。这话是诚意的,可殊知中国女子哪敢自信,自然把那位法国作家的话当做讽刺,大兴问罪之师,还闹得不亦乐乎。可若是当时中国造得几座无畏母舰,满世界招摇,中国女子也就美起来,中国点心也就好吃起来,自我批评时也就底气足起来了。奈何这究竟不是事实,所以这种自卑自欺就生根发芽,滋长了起来,将一些原本粗犷但懦弱的心,磨得渐渐的平滑,以至于今也尚未发出有力的跳动。但正如奔车朽索,此种心理自然不会有大发展。它虽还流行在茶话酒谈,“文化分子”的网络评论中,但其实也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弄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蹩到马路上来了。那么这又怪谁呢?软弱?偏执?它走后怎么办呢?复古?西化?问号后面是空白,答案只在路上。故而需探寻,要抗争,哪怕伤筋动骨,我们也得忍着苦痛,撕下深刻入骨的面具,抹去虚情假意的妆涂,挣断提线,让朽木也放出些精光来。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呢?设若天赋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它,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悟性吗?即便找到了路,难道所有人都能安稳地到达终点吗?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受砺非常之人称焉,这是非大毅力者不可为的。
譬如罢,我们可以窥见某个古时候的书生。只需他足够稳健,那么他的整个童年乃至青壮年,无疑都会局束在某个极小的空间范围内,不会四处奔走叫卖,也不会日日笙歌夜舞,甚至不闻窗外事——读书。但他的屋子也会有窗,于是他的眼睛便与窗一同明亮。窗外是是连绵的群山。于是,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的对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常见农夫挑着柴担在那里蠕动。他可能记住了山脊的每一个起伏,也终将踏过这每一个起伏。至于不敢踏上这条路的人,是懦夫;若是踏上路去云游,是避世;可即使是踏上了赶考的路,长路漫漫,是瑾瑜还是顽石,也不好定性。可不论鲁莽与否,坚定是钥匙。行于路上,各式人物鱼龙混杂,那么,怎么办呢?我想,他首先要保全自己,倘若行有余力,也可刮几层油来,将自己养得白胖些;其次,便要独立自主,莫做了他人的扈从。这种时候,机敏甚至狡猾必须要成为他的素养。一路上,首先要克服的便是天灾,或水火,或风雷,欲避之而生存,一凭警觉,二听天命。然后才可说历世俗,渡人祸。比方说运气不济,于穷山恶水遇见“替天行道”的“匪盗”,若是他自恃在读书之余,尚修有有武功或三寸之舌的,那便有了用武之处,去或掠或诈财宝来当路钱,可若是既避不开又颇为文弱的话,那么他交些身外物也无甚痛心,但求留一火种,也就不怕无柴可烧了。
到了市镇,决计不可懈怠,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散发着糜烂、昏沉的空气。初入城门,远远地听见几声叫卖,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明澈。再走几步,到了繁盛的商业街里,这空气便混浊一些,波动一些,如风般逸散。可若是他连这也经不住,那便先找个偏僻阴森些的小巷休整一番,打道回府吧。不然,待行至再下来些的“烟花女子”的楼下,这里的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那他必然又沉沦于其楚楚可怜中,直到囊中羞涩才恍然若悟。可若是撑过了,也不必对她们嗤之以鼻,大可打发些小钱,探些消息。到这儿混沌仍未消散,待他到某某酒馆客栈歇息时,那空气就如大雾天里的雾,是浓可作雨的,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加之东南西北天涯客悉数登场,直可抵上一处江湖了。他可能见到几个“市侩小人”,结交几个“同志之士”,怎么办呢?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原则,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在此之外,虽不必倾情,畅饮几杯也无不可。若确是交了好运,得某某名家青睐,那在保着尊严的情况下,他定会讨封推荐信来,决不会因自衿而错失良机。总结来看,其实一路上混浊是无处不在的。它们是路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是混浊。所以往后的剧本也无甚新意了,无非是撑过层层迷惘,由无数个“若”搭出一条坦途。设若他当真能越过那微乎其微的几率,然后顾左右必发现人影寥若晨星,于是便发出唏嘘来——颇有些得意,佩服起自己的坚强来。数十年间,他的同辈乃至小辈早已逝世,灾旱寒暑攻其外,喜怒忧乐侵其中,而他偏还活着,终是强者。只可惜行路人终是不能常视左右而不顾前方路。故而只能自制,直到或逃出生天,或飞黄腾达这等自得之时,方才放出一个得意又不令人讨厌的笑来。此即自信了,虽然只在一瞬间诞生,但确拥有持久的影响力。中国虽然尚未全然如此行路,但在其所存的五千年中,经过多少的旱灾水患,外敌的侵凌,兵匪的蹂躏,还有更可怕的文明的病毒,而它仍存在,这都不能不使我们自叹。
于是有人便以此感慨:中国真伟大啊!这是有待商榷的,我们的五千年也只当是十年寒窗,而石玉之别唯在路上方得检验。故而称人伟大,也有不懂之意。正如人写道,以前有黑人进去听教师讲道,人家问他意见如何,他说“伟大啊”。人家问他怎样伟大,他说“一个字也听不懂”。不懂时就伟大。而自信者全然不是这样的,他自制、自知,清楚自己的所有缺点,但他仍自信如故——因为他也明白:他笑,便如春风十里,定是能令人倾倒的,任他是谁。
而在文化自信的路上,我们古老又自谦,谨慎又激进,永远是一团矛盾,却也永远在矛盾中砥砺前行。只要有适当的时刻或条件,便将犹山风般狂旋起来,似溪流奔腾远方。世界所需等待的,只是勃郁的豪情发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劲,湍急的溪流汇成湖。在此之前,且让风行原野,溪涌山峦。纵然他尚非老练,却也已行在在路上,且终将到达远方,那里或许是汪洋,生着“天涯共此时”的夜夜月明 。或许是江涧,溢出“天意怜幽草”的粒粒星辉,也终是归宿,是顶黑与顶白间奏鸣之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