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小时48分46秒后,瑞妮乘着地球最后一架极速飞船抵达“猩红镇”——火星的工业中心。穹顶下的夕阳在米尔散射的作用下,漾开诡异的蓝光,冷冰冰地,仿若眼前这个星球:充斥着黑色科技的阴沉气息,一切建筑都精巧细致,构造得天衣无缝,却弥漫着腥烈烈的腐胶臭和红锈味。隐约地,两个火星人在一座府邸门前攀谈着什么——
“校长对这色调满意吗?是不是既阴郁又恐怖?”
“呵,恰合我意!非常符合塔那托斯的威严死寂之风嘛!”
“那曼陀罗哩?您可不知道,为了给这些花儿染上永不褪色的灰色,我们捉来了上万只蛤蟆、蛇,在工厂里提炼出古旧的灰染料,效果怎么样?”
“老天,棒极了!正是那种阴冷至极的颜色!”忽然,声音弱了几分,“喏,收好,额外的小费,别让他人看见。”
听罢,瑞妮怯怯地抬起头,“塔那托斯高中”六字亮噌噌地镶嵌在黑色火星石上。“塔那托斯?这不是希腊死神的名字么?怎么会选这个可怕的校名?”瑞妮不寒而栗,“哎,还当这儿是地球呢!希腊早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不过是个巧合罢!”
正入神地暗忖着,猛然,一个冷漠而熟悉的声音吓坏了瑞妮。
“你是谁?”站在跟前的,是一位高大的火星男人,他有着火星人典型的古铜色肌肤,猩红色的瞳孔大如硬币,一副厚厚的蓝水晶眼镜压得本就丑陋的鼻梁愈发凹陷。
“我...我...我叫瑞妮,16岁,刚从地球定居猩红镇。你是...”瑞妮不敢直视那咄咄逼人的猩红色瞳孔。
“呵,又是个愚蠢的地球人!对了,我叫哈迪斯,塔那托斯高中的校长。”瑞妮倏地回想起方才无意间偷听的谈话,竟然是他!
“正巧高一A班的卡洛染上水痘休学,你来补位。跟我走!”哈迪斯强硬的安排容不得半分犹疑,瑞妮只得乖乖紧随其后。
“进去吧,你的位置在第3排,记住2个同桌的名字,左边黑礁,右边泥耳。”说着,哈迪斯粗鲁地将瑞妮推入教室。
刚坐下,翻开布满浮凸字符的金属书本,瑞妮就被沙特老师劈头盖脸的臭骂唬得不知所措,虽然这与她并不相干:“看看你们写的故事,不着边际,一派胡言!都给我记住,任何有悖于现实的东西统统消失,文学作品里一切美丽的谎言和轻灵飞扬的想象力都必须在半空中打碎!”沙特女士近乎歇斯底里,直气得头发焦干,瞳孔冒烟,“别以为愚蠢地球人的童话多么美妙,那睡美人因实验家的一吻醒来后,马上又被注射毒针而香消玉殒!那青蛙王子早被生物学家抽筋剔骨,放在分光镜里恣意剖析!还有那些‘从此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都是弥天大谎,没有黑色科技的帮助,谁也不可能做到!记住了吗,一群笨蛋!下课!”瑞妮真想走上前与沙特大辩一场,却又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火星,不是地球,只得强忍怒气,暂且作罢。
瑞妮开始搭话黑礁,“哟,你的水晶书包可真别致啊!”正要伸手触摸,被黑礁古铜色的纤瘦手臂硬生生打回,她锐利的嗓音里带着一股金属的尖厉味:“别拿你这脏手碰我东西,要敢给我碰碎它,你连命都赔不上。哼,没见识的地球人!”
瑞妮选择再次忍声吞气,转而示好泥耳。
“你好,我叫瑞妮!“
“沙特老师真是挑剔。”
“你叫泥耳,是吗?”
“我真想找她评评理!”
“我来自地球,住在猩红镇,你呢?”
“我要去找他,没错,就这么办!”
“泥耳…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别烦我,你不属于我的学习范畴!”
“……”
瑞妮突然怀念起在地球的日子,即使每天不是阳光灿烂,可至少还有情感的温度。
令瑞妮愈感雪上加霜的事从未停止,在瑞妮来火星的第4天,厄运降临猩红镇。与其称之为厄运,倒不如说是报应。火星人活把德古拉湖当作垃圾厂,实验毒死的黑鼠、化工冶炼的渣滓全都一股脑往里倒。现在,邪气森森的德古拉湖泊像打开的潘多拉盒,释放出无孔不入的乌球杆菌,除了地球人先天的免疫功能,猩红镇的火星居民无一幸免,包括那自以为是的塔那托斯师生。不到1天,高一A班的同学出现大块大块的红疹,高烧、疲累,无所适从。哈迪斯校长一边疯了一般催促病危的校医在10小时内研制出解药。
“死老头儿,快给我弄出解药!快呀!”
“校...校长,有法子啦!你看那新来的丫头安然无恙,正是因为地球人的先天免疫功能...只要拿到她一根肋骨,加以黑色科技的提炼,哪愁治不好这病?”
哈迪斯露出阴森的微笑,随即快步走向了A班的教室。
“咳咳,小兔崽子们,都给我清醒清醒!”哈迪斯拍了拍讲桌,“我们有乌球病毒的解药啦!”同学们顿时来了精神,炸开了锅。“听我说完!解药,就是瑞妮的一根肋骨。”哈迪斯慢慢走向瑞妮,“我可爱的瑞妮啊,伟大的地球人!只有你能拯救我们了。事成后,我一定给你最丰厚的赏金,吩咐全火星最棒的建筑师为你造一座美丽的塑像,矗立于奥林匹斯山之巅!”
“校长说的极是、极是!瑞妮,你想想,乌球菌,上帝啊,竟然是乌球菌!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民族,拥有着如此高端辉煌的成就,然而却就此夭折,是什么强大的病症呢?它拥有优雅的名字,可怕的名字,还是震撼人心的名字?都不是!居然是乌球菌这般肮脏滑稽的东西,一种连地球上的小孩都杀不死的小毛病,这不对啊,这不公平,这与火星高贵精致的气质格格不入!”高傲的黑礁到现在仍不改脾性。
“没错,这就好比地球人全都患痢疾而死,而强大的火星人在他们美丽的山峦上因脚藓而全族覆灭!瑞妮,你将成为拯救咱们的女英雄啊!”泥耳终于知道原来性命也在学习范畴内。
“可我...我...”
“瑞妮!”“瑞妮啊!”“伟大的瑞妮!”挤拥声,恳求声,赞美声,如暴烈样挤满了教室,直挤得灯光摇摇晃晃,震得墙上的黑灰扬扬洒洒,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都在下着黑淋淋的瓢泼雨,淹得瑞妮近乎窒息。
“好了好了,饶了我吧,我去...我去还不行么?”反倒成了瑞妮带着哭腔恳求他们。
如愿以偿,瑞妮的肋骨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新的一天,当瑞妮拖着残缺的身躯踏入教室,所有同学的红色瞳孔里都充满了鄙夷和嫌弃。
黑礁举手请求沙特老师,“老师,我想换位子。我担心那扫把星的残疾躯壳挡了我的好运。”
“泥耳,你换吗?”沙特老师准许黑礁后,又问泥耳。
“我无所谓,她不在我的学习范畴。”泥耳头也不抬地冷冷答道。
“好样儿的,我的泥耳!”沙特最青睐这样心无旁骛的学生了。
瑞妮垂下头,感觉自己被淹没在黑压压的轻蔑中,近乎窒息。她摸了摸嵌在身体里的黑色钛合金肋骨,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瑞妮有些欲哭无泪。没有人报以感谢,连一句简单的关怀竟也成了最后的奢求。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活,哪怕是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需要你时巧言令色,事成之后反咬一口。纵然火星科技发达,无可匹敌,可真情淡了,人心垮了,当浮于一切终极真相上的明日来临,眼前的繁荣不过破灭的泡影尔。
傍晚17:48:46,瑞妮拖着疲倦不堪的身躯走在猩红镇的小路上,夕阳苟延残喘地泛出最后一丝诡异的蓝光,映照在空空如也的奥林匹斯山巅上。瑞妮忧伤地轻吟起地球上古老的歌谣——
“细雨将至,地面散发芬芳
燕子呢喃,上下翻飞绕梁
知更鸟展开火焰般翅膀
飞来低矮篱边诉尽衷肠
无人知晓残酷战事
无人关心最终下场
倘若人类一朝尽毁
有谁在意——无论是树是鸟儿?
纵然春天再度来临
也将不知吾已远扬”
瑞妮恨透了身体里的黑色肋骨,浸满了火星腥烈烈的金属味儿。
瑞妮累了,也该结束了。逃到火星,也许一开始便是错的。
瑞妮不愿再等了。
“噗通”,她沉沉地坠入了德古拉湖底,近乎窒息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夕阳里蓝色地球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