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袅袅青烟和着微风送来一叶木舟，一个年轻人登上了白芷汀。忘忧亭下倚坐着一老僧，轻浮淡茶，仙袂风飘。“晚辈乃东土一无名书生，机缘至此，还望师傅为我引。”年轻人抬手 作揖。“哦，”老僧轻抬眼眸，“前方就是往生海，施主请便。”碧波滔滔，绿水渏荡，年轻人却讪笑“我……不识水性，只怕还要劳烦师 父忘生桥。”忘生桥？前生旧事真要轻易忘掉？老僧转向年轻人，见他虽身长玉立，五 官明晰，却紧锁眉头，满脸愁容，急不可耐地望着远方。罢了。沉默半晌，老僧轻拂仙袂，暗朱色的长板木桥赫然通向远方。与其说那是桥，不如说是路——一条通往下一个未知人生的路。年轻人兴奋地冲向桥，过往生海，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一世的艰难困苦； 来世，或许还能重新实现这一世未完成的梦想。暗红长桥飒立长波，却并没有所见那般幽长，五块长板构架通向那幽深的 极乐之方。也对，他想，人生六十载，一板十二岁，总要一步步超度。正如佛 曰：“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莲华”。登上忘生桥，一瞬间，年轻人只感天旋地转，似坠入无底深渊。往事呼啸 着如狂风，翻涌而至。冽风寒窗，他单衣薄襟瑟瑟苦读，书上是忧乐天下，大同理想；笔下是致 君尧舜，家国之思。然而金榜无名，似刀削般的风雪刮去泪痕，剜着赤心。他 下意识地轻舔嘴唇，那烈酒的苦还灼烧着唇腔。落第不久，胡马窥乱京华。国 破城败，草木春深，他携老母颠沛流离，亡命天涯。长路茫茫，沿途却被抓去 充军，留下孤老的母亲，枯坐禅院，苦等静斋。那一年，萧关逢敌，战风猎 猎。朔气刺透战袍，塞雪浸湿铁甲。白刀红刃叫嚣厮杀，金戈铁骑踏尽霜雪， 赤血染尽黄沙。他因熟读兵书破格升为参军，常熟万卷，指点沙场风华。敌众 我寡之时，他出奇智取，巧诈敌兵，为战役赢得转机，却在紧急关头被小人挑 拨，革去职务，被迫放逐。不甘受辱，他欲自尽报国，却忽闻母亲病重弥留， 便跨上战马，回望一片如海苍山，似血残阳，千里奔骑。然而前脚刚至禅院， 就已天人两隔……一幕幕，一桩桩，二十四年的万千疾苦似又重演了一遍，记忆如抽筋般剥 离躯体，呈现在这惨淡的现实面前。虽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路，却太苦！万里 寻到往生海，如今他只想超，来世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可他又怎知，这一切，要以牺牲此生记忆和理想情感为代价。身后走过的桥已消失在云海，留下的是海波荡漾的苍茫。年轻人拼命想要 抓住眼前的记忆，却眼睁睁看着它们坠入无尽海底“不，不！”他哭喊着抓向 那虚幻的碧落，纵身跃入海里。一时天地风云变幻，巨浪翻滚……风雨乍过，年轻人缓缓苏醒。老僧正在为他那被海浪划破的伤口敷药。“师父为何要救我？”年轻人挣扎着坐起。老僧轻嗤“你既已选择了忘生桥，跳入往生海就是死路一条，怎么，还想超 ？”年轻人犹豫了，锁眉怅惘。“阿弥陀佛”老僧轻叹，“佛曰：万物皆空。”“万物皆空？那人来到这世上沉浮，为的又是什么？”年轻人猛地起身， 眼神明暗。为了什么？是啊，为什么呢？世间万物皆于空，众生爱恨为谁生？若使万 物归混沌，古来万事又何从？老僧凝神深思。曾经的师兄弟们都愿六根清净，遁入空门，修成正果。可 他依然还是忘不了啊！他忘不了那流离失所的双亲，忘不了新骨白发的伤悲， 更无法忘记那些畅饮抒怀的日日夜夜。一入佛门深似海，他却带着断不掉的执 念罚入往生海，度一世疾苦。只是头顶的香疤还始终灼烧着灵魂，因为不甘 心。世人皆说，他是参不透的苦行僧。可只有他知道这天地他来过，深爱过，奋斗过，他不愿成为那无喜无悲的 佛……“施主”沉默半晌，老僧沉吟“大路无边，不则。无所谓康庄大道和 曲径百途，只愿你能追随你的心路。”追随心路，往生海的，不过是一场繁华的骗局，谁又能真正的去今 生的苦？不过是心有魔债，那解不开的心路罢了。突然，天雷乍惊，滚滚火焰呼啸而下，一瞬间吞没了老僧。“师 父……”年轻人呆若木鸡，愣在那里。遥远的红光中飘来一阵耳语“你是我 救的第一百个人，我这苦行僧终究不是佛，不了世间一切苦厄，但为了你 们，甘愿受这万业劫火……”泪，从年轻人的眼角滑落，命运一般的苦涩。其实，只要那颗温热跳动的心还对理想执迷不悟，就不会害怕沿路的 苦，就 不后悔付出。因为只要你愿意，烟尘能生夏花，道路就在脚 下……多年之后的人们依旧谈论着往生海的传说，谈那年轻人的执念，笑那老 僧的痴傻。一日，一位苦行僧途径此处，为那白芷汀上的荒冢题碑：欲世间苦厄，不断万债心魔。恩怨真情重说，脚下长路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