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文吾儿!”枯瘦如柴的老人朝着同样憔悴的中年人伸出手,欲伸手挽留。中年人袍上的黑纹不可察的抖了抖,如湖面上的涟漪,一层一层,没有温度。“汝当真,厌恶我汉中至此?”老人浑浊的眼睛蒙上昏黄的轻纱,“这一去,又不知多少载!” “子文......是汉臣,后乃儿子。”中年人后退一步,避开了老人枯藤一般风中飘摇的手,然后弯腰复拱手,一个庄重至斯而无言的大礼。 老人如遭雷击般愣住,水痕划过她沟壑纵横的面庞。半晌,她也静默,儿子亦无声。只有儿子发冠里分外刺眼的白发,冲击着她泪湿的眼眸。 “起来,也罢。你在那边,莫忘了再替我上一柱香。”老人疲倦不已地阖眼,“万般辛苦,不与旁人说。”老人沙哑的声轻叹,目送着儿子不似年轻那般劲拔的身影,“幸邪?不幸邪?” 雕花影斜的木门外,他怔怔地望着墨黑穹顶的清明月亮。汉中的月光,与塞外的月光,多么不同。一夕成玦,夕夕成玦。先是汉臣,然后才是儿子。他不敢去看母亲已经老朽的眼中透出的寂然,那是已经历经数十年无言黑白岁月的绝望。风沙深深地烙在他的血液里,他的脸庞都跃动着不与他年纪相称的,老臣的沧桑。 但是他无法回头。国家需要他,哪怕在野蛮的匈奴留居数十年,也无法动摇他去往月氏的决心。哪怕贬为庶民,他的一腔热血还在,他对国家,对汉朝,仍有着深沉而热烈的爱。他相信,母亲能够理解他。 该走了。 出发吧,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遍体鳞伤也该将这条路走完。 张骞,张子文。他对自己说。【贰 征程】 队伍的最前端,马抬起前蹄嘶鸣,凄然哀转久绝。风声和马声,凄厉如鬼神具出。马上的人眼里布满血丝,胡茬乱七八糟,身上的盔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剩风泥沙打磨的痕迹。 “仲升,伊吾究竟在何处?”副将终于忍不住,问他。 “快了。”他连头也没回,淡淡应声,“此处自然比不得我大汉,既已出征,就需得做好这等觉悟。” “两天前就说快了,我今日却连伊吾影子也摸不着。”副将退回原位,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不快不慢地消沉赶马。 眼前却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座下精美的马鞍染上粘稠的血液,副将心下一惊,忙跳下马,而马应声倒地,激起飞扬的尘埃。 “原地休整,众将士可分食消极怠工者之马肉。”他高声向身后的军队下命令,声音沙哑,声调似地狱的厉鬼。“至于你,”他低声对惊魂未定的副将说,“这几日就跟着跑吧。” 他身上,哪有半点书香门第的影子?分明是个嗜血的将军,严苛而不近人情。副将暗暗想着,却被他扫过的一个冷彻的眼神吓得头脑空白。 他看着脸色变幻的副将,抢夺着马肉的将士,静默颔首。 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投笔从戎,他做的决绝彻底。望着远方笼罩在风沙里城市的轮廓,他扬起一个自信的笑。 他将以自己的生命,献祭给这条路。 他重整了袈裟,一粒一粒地拨弄着佛珠。 沿路的国王大多很礼遇他。有的想挽留,但他没有动摇。否则,他今日也不会坐在这象车里,摇摇晃晃地向曲女城处去了。 将举行的辩论,以他为论主。他握着佛珠的手心有点湿润,但更多的是从容不迫的,连顺序都不曾打乱的念诵。大小乘佛教学者,国王,外教学者,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大唐,就是长安。 发难者一个接着一个被驳倒,露出羞愤却服气的神色。而他,愈辩思维愈明朗。最终,他神色如常,无一人能予诘难。 莫非这就是路的尽头?他从未动摇的心有些疑惑,但随即眯了眯眼,握紧了佛珠。 玄奘。他对自己说。【肆 重整】 是时候该再出发了。 中国只是睡着了,现在,该醒了。 我走过楼兰,掬起一捧黄沙洒向生动的海市蜃楼;我走过龟兹,轻抚壁画上鸠摩罗什温润的面颊;我走过和田,拾起光阴浸润过的白玉; 我走过敦煌,牵起飞天飘舞的彩色裙摆;我走过喀什,独立于辉煌的建筑前深思;我最后,走过长安,向堙没的古都致以最为庄重的稽首。曾经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而今,应亦复如是。 我在等,往日的繁华。 以后,未来,亦复如是。 中国,将与各国携手,巍然立于东方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