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诗《天台感怀》品读 五千年的文化积淀打造的这个江山,走近任何一个古迹都有值得书写的内容,定格任何一个时段都有值得挖掘的意义。但旧体诗词用典如果太具地方特色,容易造成阅读障碍,不利于读者欣赏和传播。如果讲清典故和地域文化时代背景,诗词的历史纵深感就出来了,张力就增强了,内容也丰富了,意蕴也深了,相比于单纯的写景抒情、“就事论事”更具厚重感。笔者凭粗浅认识品读这首《天台感怀》,试图与读者一起领略诗词魅力、历史文化魅力、天台山魅力。半生浮华半生缘,借得国清作桃园。寒山拾得歌和合,禅门煮茶茅塞开。有酒学仙追太白,无酒学佛梦天台。左壁观图品诗画,右壁观史叹流年。自诩布袋放得下,更羡济公疯与癫。龙楼凤阙何足贵,茅芦草堂自在眠。多少风流随西水,得之淡然失泰然。且放国是赤城下,明月清风不要钱。 天台指浙江台州市的天台山,山高林密,风景秀丽,文化源远流长,儒、释、道三教同住一山,各得其所,兼修圆融,为天下奇观。作者戴冠福,浙江台州人,博学多才,经历丰富,因此“感怀”也深。然久居仕途难免伴随着失落和迷茫,特别是五十知天命,在放下与执着上的纠结与彷徨促使他上下求索——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与反思,必然导向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心灵的安顿,虽然许多人信佛拜佛,寺院仍是常人生活的盲区,“庭院深深深几许”;作为灵魂的寄托,寺院进得去,也要出得来。如果你理想被现实击溃,壮志难酬、壮心殆尽,当以旷达之心关注历史、人生和未来。 “半生浮华半生缘,借得国清作桃园。”人生苦短,功业难就,中国文人普遍存在强烈的人生短促感和渺茫感。作者身居高位,成就卓著,但离自身要求甚远,才有“半生浮华”之说。“半生缘”说明对寺院向往已久,晨钟暮鼓、心有灵犀。“国清”即天台山“国清寺”,是千年古刹,历史悠久,为日本佛教天台宗祖庭(李白有诗云“天台国清寺,天下为四绝”),那么此“桃园”就不是“桃园结义”图谋大业之“桃园”,而是类似陶渊明《桃花源记》之虚拟“桃园”。一个“借”字,也表明作者并非出家,而是忙里偷闲,让疲惫的身心暂时放空。这“借”字与唐代诗人李涉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偷”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国清寺有许多景观,有棵千年隋梅就很出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但作者省略了,生怕这种千年不衰的魅力让自己迈不开脚步,就径直“找人”:寒山、拾得是国清寺1000年前两个和尚的名字,他俩贫贱之交,流落寺院,常一起吟诗作对,在佛学、文学上的造诣都很深,是佛教史上著名的诗僧,后人曾将他们的诗汇编成《寒山子集》三卷,流传甚广。我国民间珍视他俩情同手足的情谊,便把他俩推崇为和睦友爱的民间爱神,苏州寒山寺就因纪念寒山而改名。至清代,雍正皇帝正式封寒山为“和圣”、拾得为“合圣”,“和合二仙”从此名扬天下。和合文化的精髓是人际关系的和谐,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两人类似一唱一和,皆被后人奉为经典。佛教天台宗是禅宗,故称“禅门”。“禅门煮茶”,意境全出。因为茶在禅门是重要标志物,清淡、单纯,没有邪念,醒脑开窍,充满智慧。而天台山特产“云雾茶”彷佛沾了禅门仙气,跨越千年仍清香扑鼻。木鱼声里,轻烟袅袅,谁在“煮茶”?是当年的寒山拾得?还是现在作者自己?皆可也,因为写古人就是写自己。寒山拾得当初能茅塞顿开,作者现在也能茅塞顿开,即领悟到生命相逢于世的机缘,仿佛一叶春茶飘过杯水,要好好珍惜,让它舒展。 “有酒学仙追太白,无酒学佛梦天台。”太白即唐朝著名诗人李白,好酒,江湖美称“诗仙”。他曾经两次踏入天台山,留下了《琼台》、《天台晓望》等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被台州人熟知。《琼台》写道:“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为表达对天台山的无比喜爱与留恋,李白还写出了“安得生羽翰,千秋卧蓬阙”的愿望,希冀自己长出翅膀,作鲲鹏,得羽化,从此生活在天台山。后人为了纪念李白,在华顶山上建立了太白读书堂,至今仍存,明代王士性写过《华顶太白堂觞别》一诗,清代潘衍桐写过《唐李太白读书堂碑记》。李白是唐代较早来到天台山的诗人,初次是为看望他的老朋友——隐居在天台山修道的司马承祯,后来刘禹锡、杜牧、元稹等一批杰出诗人,都曾为礼佛问道、寻觅心灵家园而跋山涉水寻访天台山。整个唐朝,共有400多位诗人步李白后尘,游历或栖居天台山,还有众多诗人因旅途艰难而放弃,只能梦游。而今,又一位诗人追来了:“有酒学仙追太白,无酒学佛梦天台”。用这个典故,也是表明作者的心迹:或仙或佛皆超脱,有酒无酒两相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在古诗词里,酒常常是核心意象、情感媒介,或庆贺、或消愁,无酒不抒情,无酒不成句。古诗词沁满酒的浓香,醉了整个世界,如李白《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又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释放——消极悲观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既然人间世事恍如一梦,何妨“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脱却苦闷,从有限中玩味无限,让精神获得自由。 “左壁观图品诗画,右壁观史叹流年。”国清寺开山方丈在此面壁十年,独创佛教天台宗,信徒众多,交往频繁,传奇丰富。国清寺自隋朝以来香火不绝,特别是历代文人与寺院的互动,延续了中华文脉,名家书画典籍等藏品很多,历经沧桑仍流光溢彩。而“古来圣贤皆寂寞”,那些消逝的事物被后人长久怀念,肯定是有灵魂在流传。作者在此“品诗、观史”,思接千载,难免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以致流连忘返。左壁、右壁是互文修辞写法,并非诗画在左、史书在右。似水“流年”,呼应前面“半生浮华”。一个“叹”字,仿佛空谷传音,蕴含多少苦闷和无奈——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辈普通人又能怎样?当然,余生越是短暂,越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自诩布袋放得下,更羡济公疯与癫。”济公,是南宋禅宗高僧,出生于天台山永宁村,少年时就读于村北赤城山,受到宗教的薰染。父母双亡以后,他进国清寺拜高僧为师,受具足戒,取名道济,人称济公。济公一生怡然飘逸,喜好云游,足迹遍及浙、皖、蜀等地。他常年衣衫不整,寝食不定,举止似痴若狂,貌似疯颠,“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但济公善于治病行医,解忧解难,济困扶危,惩治强梁,其德行广为人们所传颂,尊之为“济公活佛”(2006 年5月20日,济公传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布袋是济公和尚的标志物,化斋所用,这里比喻利益。放下布袋,就是放下了名利,就是“龙楼凤阙何足贵,茅芦草堂自在眠。”这是济公和尚的典型生活,作者羡慕之余,暗示回归田园闲赋隐居才是真生活,可兑现昔日的“自诩”。现实中,人们置身红尘,又不甘心深陷俗世,总想着跟它拉开距离,但七情六欲的牵挂,使人们既不能在空间上远离俗世,也不能在心理上完全摆脱功利纠结。即使淡定如陶渊明者,也只是在生命的某个特殊时刻才幡然大悟。作者是文人官员,让文人放弃从政的荣耀与快感比较困难,即使是天马行空的李白,骨子里也是迷恋政治、迷恋权力的,而且百折百挠,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所以作者也只有欣赏的份,或继续“自诩”。当然,能在现实中修行,余生也不至于枯燥无味。只有愚蠢的人,才寄希望于来世。 “多少风流随西水,得之淡然失泰然。”佛门圣地,何来韵事?此“风流”指风采特异、业绩突出。作者奋斗了大半生,有得有失,到头来似乎都没有用,关键是怎样的心态。中国地势总体西高东低,常见“一江春水向东流”,人们也习惯以“东流水”比喻事情一场空或不可挽回,如唐朝诗人高适《封丘作》:“生事应须南亩田,世事尽付东流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那么,这里为什么“随西水”?因为国清寺有典故“一行到此水西流”(溪流边至今仍立有此石碑)。一行原名张逐,唐朝高僧,年轻时为了躲避武三思的拉拢和纠缠,出了京城,遁入空门,出家为僧。当他来到山国淸,寺前溪流发生奇迹:往日水往东流,今日水向西行。众僧推断来了非常之人,出门迎接,视作佛祖化身。是真名士自风流乎?传说归传说,如果一定要考证,那是因为大山深处“石梁飞瀑”的洪水顺着另一支与之交叉的溪流滚滚而来,对它推波助澜,好像产生逆流。而后世随着环境的改变、水量的减少,这一奇观已无法再现,作者也无法得到高僧张逐那样的礼遇了。真所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只能独自逍遥。 “且放国是赤城下,明月清风不要钱。”赤城即赤城山,天台山余脉,离国清寺不远,济公年少读书处。作者走出国清寺,来到赤城山,就是希望像济公那样,尽管命运多舛,仍未对生活失去信心。有了一颗坚强的心,无论在这个赤城山,还是去陶渊明的南山,都能品出至真至纯的生命之趣。为尽情享受明月清风的悠闲时光,即使是国家大事也放下了,这是何等的洒脱。句末“不要钱”三字,对仗不工、文采全无,看似败笔,实则别出心裁、不拘一格。高手作诗,通俗到极致乃修行得道,举重若轻。想起毛主席《念奴娇•鸟儿问答》里的“不须放屁”,恣肆若此,恐非常人所能揣度。且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奔波,“不要钱”顺笔讥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彰显禅门之高贵,内心之清静。 纵观全诗,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但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这是一次看似寻常的郊游,记述线索清晰,先入寺院,穿越历史,然后出寺院去赤城山,一路怀旧、一路感叹,是生活的真实写照。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出走,又不停地回归;不停地走向喧嚣的世界,又不停地回到灵魂的栖息地。与类似感怀诗相比,这趟寺院行的一进一出,仿佛柳暗花明又一村,饱含人生哲理。人生在世,多有坎坷,但天宽地广,只要心胸豁达,什么都能越过。 现代心理学揭示,人最隐秘的情绪和理念,总会以各种变形的、隐喻的方式表露出来。诗,就是其中一种。“当一个人以诗人的身份出现时,他的社会身份与世俗考量,便会不由自主的让步或遁隐,生命的本真与人性的本色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作者就是这样一个真性情的诗人,至少在写诗那一刻,向读者袒露了一切,但愿读者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