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十八盘,之下。我依山往上看去,来往行人一身身烟火繁华框格在狭小长梯间。实在是看不到南天门飞云盘凛,它被山势挡得严实。再往上看去,辽阔长天晴朗如洗,然若要触摸它又似乎隔了一层薄薄塑料膜。眼前石阶高耸,踏脚之地已经被来往时光磨得油亮。 那一刻,六月的正午。 千余数的长阶爬起来,纵时走时歇,总归是累的。所以来不及关照同伴,来不及作疾行之态仿古人身登青云梯,来不及倚着这般天险笑拈两旁葳蕤深木、耳边蕴藉清风。只来得及狼狈苦笑,揉着久坐寒窗缺乏锻炼的腿低低骂一句:这非得累死孔子他老人家! 这就是以往登泰山之景。而今回想起来,竟只有两幕能一想便浮现在脑海,一幕,便是以上,在“轿夫们抬皇帝上山的时候啊,有十八次盼望着能停下来休息休息”的十八盘,在险陡的路途间。 另一幕理所当然在山巅。中国人是自远古便有崇敬高山的传统的。这是因为害怕洪水还是因为高山难登亦或者向往至高至远至盛大的境地,早就不知,然毕竟“高山仰止”,想那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青蓝色山棱溢彩间,还真看得出盛世万里。而我自玉皇顶旁山顶白石上,抱袖静静看视野里一道道如笔锋运起画出的苍绿山峦,似乎就站在老杜曾经站过的地方了,真的生出了“万里清风来”的感受。彼时天空薄雾,已经不算得晴朗,更不能触摸到它,但眼前便有云卷云舒。一呼一吸杳杳潮潮潮潮杳杳清清朗朗朗朗清清,却不是家乡天水雨季的阴冷。千山天远,苍穹浩大,冲破了少年总在心头迷迷茫茫的失落。同伴说,那时的我看起来一脸都是喜色。喜色!多好,然老杜年轻的时候,当然也是一脸喜色的。中国初生的时候,何尝不是一脸喜色地做着陶器准备晚上的饭呢? 喜色啊——喜色总是挨着愁容,故而我连喜色都厌恶。一心想着什么时候摆脱了这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做“无波古井水”,然有时候突然觉得“我居然厌恶我的年纪太过精彩了”于是又要骂自己早熟,钱钟书先生论断“早熟一定早衰”,故而我怕起来了。 怕着怕着,日子也就这样行进着。于胡思乱想中,于看到一朵花的招摇而幼稚感想“哇这花真好看”中,于做梦梦见以往和以后,大汗淋漓惊醒故而挥笔落下“我的灵魂包藏无数个我的灵魂,挣开枷锁便自得于缚住的自由”中,淌成了水冥山杳忽又柳暗花明的画儿。 少年迷茫起来,总是看不清路。一如崇祯皇帝迷茫起来连大臣拿的主意都选不定。可喜的是,我和我的时代还都年轻,我用不着为了削不削头发而覆灭一座城,更用不着纠结于抽不抽大烟而亡了我的国。 我们这年纪的人,能看得清自己路的,本来就稀少。在我看来,路是情怀和喜欢铺出来的。确定的“路”没有,我总得有情怀和喜欢。 曾与三个班的同窗一百余人浩浩荡荡从学校走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到植物园,那条路是确定的——从兰州黄河风情线一路铺过去。只是我们沿途看到的景致不同罢了。像我,留意了被我们惊起来之后“嘎嘎”叫两声就从我头上飞走的绿头鸭,留意了道旁人扫起来惊作翻飞的火红枫叶,留意了身边好友唱起的歌曲。 来时作《桂枝香》一首,依新韵,全部附上,纵知韵脚不合,但我的自学水平,目前就到这里了。 曦惊远目,睇河漫粼浮,秋光争促。 千里狂歌已续,砚席盈路。 一分红叶一分暮,扫离枝、怎争秋露? 葬花人去,缘何惊落,褪华迷雾。 念明景、流莺婉序。 碧凫唤春来,几番慵语。 欣咏嘉荫得翠,润泽失玉。 今摘火树留丹意,寄韶时、抛却萧肃。 想来惊落,蛱蝶风卷,飒然一舞。 我自道旁新落的枫叶间拾取了几片,夹在书页里,前几日看,已经成了永葆的火色。其实啊,在花叶新落时捡着它最好。花气袭人、叶理盈绿时我不能经过,纵然经过,它们也属于初生,而不属于我。可当它终于打算在天地间消逝自己美的刹那,我总归能私心那么几下。故而我的书页间,永远有落花晕染的馥郁与秋叶的草泥芬芳,也算是“寄韶时,抛却萧肃”。 从未打算过附庸风雅,然拿起一卷唐诗宋词,身处钢筋水泥现代城的我总归有了意去寄,能有资格看着枫叶上题的字,笑一句“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余秋雨先生在《阳关雪》中写:“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 情怀这种东西,从古至今,从老杜到我,可不就是这样么? 其实啊,我隐约能看见自己的路,我也想着走下去。以夜夜诵读,以行万里路,以一场场醉笑离殇去还清我的宿债。但,我绝不甘仅仅是背着它如负债一般走下去! 谁甘心呢?谁忍心看着君子风流、盛世长安仅仅挣扎在清风乱翻的书页间呢? 中国一向讲究修史,从孔子《春秋》开始,贯穿了“早熟必定早衰”的整个文明。我从未见过世界上有其他的任何一个国家把史册看得这般重要,这重要,全在唐太宗的镜子里了。修史,不忘来路;修史,鉴之,求一个未来盛世。其中不乏矛盾,不乏枕戈待旦三千里追敌的激情碰上几乎让人送命的犹疑。人生与国运,在这样的犹疑中,跋山涉水,一步步走下去。 中国的文化核心的确早熟,故而这文化核心有着别的文化不具有的长足发展。中华的铮铮傲骨,从未服过输。所以这早熟的文化延绵到了今日,泽养中华,继续它的路途。援例以证,央视综艺《国家宝藏》就是一个展示的平台——国之重器,熔铸了大国传承,而正是因为有了传承去奏响强国之音,才有了国之重器,且看乱世之间,哪有什么国宝啊,只是一段泛黄的历史罢了。旧的国家精神碰撞上今日盛世江山,骄傲流淌在每个中国人血脉中——但不能仅仅是骄傲而已,只是云淡风轻赞一句“以前的人真厉害”和可笑的意淫有什么区别?还记得节目中越王勾践剑的剑灵独白言“历经千年轮转,越地长歌不散。我翘首以盼,重逢。”我不敢妄言我所不了解的工程学之类,不想堆砌事例。可我知道,我们的文化它那么有延展性有生命力,它那么年轻,那么需要我们每一个人! 与它重逢,踏上的,是陌上花开,那一段缓缓归路。 那么,记来,明去,期盼归。归路漫长,得溯过蒹葭江水,翻过雪岭重山。记得走慢一点啊,每一步,每个人的风景,都不相同。 而我今日,就守着我书页间的方块字,继续读我的情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