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里住着个南京逃过来的奶奶,她的小房飞檐灰瓦,白墙青窗,仍保留着水乡建筑固有的婉约。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满树洁白桂花羞羞怯怯地开,氤氲出纯涩的青春味道。老人已到耄耋之年,佝偻了腰,苍颜白发,仍热情迎我进门,摆出一碟自家蒸的桂花糕定要我尝。松软糯滑的糕点里满是桂花清淡的香味,勾得每一个味蕾都欢愉地舞蹈起来。
倏忽记起南京多桂花,不仅中山陵有,隐没在大街小巷的桂树更是数不胜数。
喉咙被什么哽住,我终于想到来访的目的。关于一场震惊寰宇的血腥屠杀,我总认为它应该被毫无修饰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一个封存极好的梨花木盒,宛如沟壑纵横的脸宠上早已泪迹斑斑。盒里就一把老式手枪,一看就知道很有年岁了,从锃亮的枪身和被磨得掉漆的枪尾,看得出主人经常将它握在手里细细摩挲,把那些惨痛到窒息的记忆一次次血淋淋地丢在自己面前。
它的每一道磨痕,都向我讲述着那个故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南京。
不知这城中的炮火已响了几日了,许多房屋被炸毁,百姓或流离失所,或怨声载道,或死于非命。这曾经的六朝风月之地,如今仅剩下残垣断壁,歇斯底里。
“老爷。”身着丁香色旗袍的妇人细步纤纤,一双白玉般的手轻搭上男子的臂膀。
“夫人,这南京城已是日寇横行屠戮之地,女儿已经让王老爷子先送走了,你如何还未离开?去往芜湖的船不知何时也要被鬼子截断了。”男子拉住妇人的手,眼中满是忧虑的情思。
妇人眼里流露出的情愫却并非柔情绵绵,而满是坚毅的决绝。只听她缓缓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两双手紧紧地地握在了一起。
门外的喧嚣与枪声愈发频繁起来,嘈杂间似乎有人在极其粗暴地砸门。
那是一群没有良知的禽兽,一群没有思想的妖怪,被放出了牢宠,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肆意横行,宣泄着自己被压抑已久的兽性。
飞来的子弹阻止了他们的行动,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三五只“野兽”维持着刚才的笑容,轰然倒在门槛上。
男子手中的枪冒着青烟,昭然揭示着他心中不屈的信念。
听外头用日语骂了几声,接着更多的妖怪冲了过去,手里握着仍滴血的刺刀。
男子眷恋地望了望身后的妇人——她的手里,不知何时也握了一把枪。
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妻子啊,今天,也要为这家国,用精于女红的纤纤玉指,举起那杀人的枪管子。
她的手臂轻轻颤抖着,却仍朝着他绽出明媚的微笑,在这十二月的北风里,成为整个黑色南京城里最炫目的剪影。
枪声刺耳,子弹划过脸颊的硝烟味让男子皱了皱眉。
脑中无法再思考其他,只看见眼前一头接一头扑来的野兽,只知道一枪一枪地将他们击毙在地。
血,当时满目的颜色都是血红,腥味熏得人头疼。
男子终于倒下了,身上硕大的口子涓涓淌着血,触目惊心。不远处,谁丁香色的旗袍上开满朵朵血色蔷薇,仍温柔地微笑?
北风仍寒如冰,呼呼地吹着,若谁的哀鸣般凄凉?野兽的暴行,仍在继续。草木衰枯,染黄薄暮。这南京城,已是一座人间炼狱。
他满是血污的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把没有了子弹的枪。“这就是我父亲当年用的手枪……那时这把枪作为英雄的遗物被幸存者带出来,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中。”
我怀着虔诚的心情瞻仰这把打死过侵略者的手枪,敬仰它所代表的宁肯死也不屈的抗争精神。
那是中华民族不甘做奴隶的决心。
从巷子离开已是人定时分,露水清冷的温度和着桂花柔软的香,纤纤细细地钻进鼻翼。
过江时桥上的霓虹灯闪烁如常,深深浅浅的光晕模糊不清。江边散步的人群逐渐散去,烧烤摊上冒出的诱人香气却愈发浓烈。三五个年轻的小伙子围坐在一起,玻璃杯里的啤酒泛着雪白的泡沫。
祥和而安宁——这就是先人打下的太平,我们会一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