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要修一条路,从村头到村尾,穿过每家每户。 这个计划还是黄三先提出的。近几年村里渐渐富起来了,许多人家里都有了车,逢年过节时在外的游子们纷纷驾车回来,可这村里的破土路着实为难了娇贵的小轿车——晴天时尘土飞扬不说,雨天时还坑坑洼洼、湿滑泥泞得很,时不时冒出几个奇形怪状的石头,刮花了汽车底盘或者磕掉几块车漆,可教人心疼了。 于是黄三年后便开始在村里宣扬道:“要想富,先!我们集资出钱,一起给咱村修条路吧!我先出两千五!” 说起黄三,乃是村里少有的比较有才干的人,平日里热情又有魄力,跟乡亲们相处得不错——比如去年他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他一高兴,便宰了一头牛、一头羊,请全村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又比如这次他说要自掏腰包先出两千五,他隔日二话不说就把钱交给了集资人。 有了黄三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加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毕竟如果真的能把路修到自家门口,那得多方便呀。原本黄三想着,这么利人利己的事,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可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条路是可以笔直走到底的,中途总得出现那么几个弯。 而现在黄三就碰到了那么几个“弯”。 那条水泥路快修到他家门前时,隔壁瘸腿的赵老六硬是不答应把自家门前那一亩三分地让出来,并且从此便一天到晚坐在那片空地上,任谁来劝他也不答应。黄三急了。这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怎么突然又反悔了呢? 黄三便找赵老六说理去。 “老六啊,你看这路都要修到你家门口了,你这一不答应,不就没法修了么,乡亲们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吗?”赵老六丝毫不关心乡亲们的钱是否打水漂了,兀自说道:“那是你们的事,我自家的地盘,为啥要我出钱让别人过?”黄三见是钱的事,那就好说了,他笑道:“你要是不乐意,那我帮你出了不就好了吗?你把地方让出来,不要让大家难做呀。” 要说赵老六是个什么人?如果选一个全村最不好相处的人他得排榜首,平日里爱占便宜,还斤斤计较,路过别人家招呼都不打,就顺走一把菜,那是常有的事,也就是邻居黄三平时处处忍让着他,才没在村里闹出什么大矛盾。 但这一次矛盾显然不小。 “就算你出钱也不行。”只见赵老六把瘸腿往地上那么一戳,拿起旁边的不锈钢杯子喝了一大口茶,砸吧了几下嘴,大有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黄三还以为他有什么别的要求,便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谁知等了半天,赵老六才憋出一句,“不管怎样我都不同意。” 黄三是个急性子,听他这么一说,脾气也跟着上来了,他恼怒道,“你说你这人,又没让你出钱,又没让你出力,把路修到你家门口,你还不乐意了,上哪找这么天大的好事去?” “我家又没有车,把路修到我家门口,天天车来车往的,还脏了我家地盘,哪是好事?”赵老六固执道。 “你就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万一几年后你家有车了呢?”黄三感觉跟这人说不通理,火气从心口一直烧到喉咙。周围路过的人见了,纷纷劝黄三道,“别白费力气啦,跟这人讲不通的咧!”‘“他就爱占小便宜,别管他。” 但是路已经修到这里了,突然中止,前面不就白费了么,不中止吧,赵老六又不肯答应。黄三进退两难,他郁闷地拍着自己那不剩几根头发的脑袋,叹道,早知道当初不揽下这些破活喽!可是没有办法啊,既然揽下来了,就要负责到底。于是他便天天搬着张凳子坐在一旁给赵老六做思想工作。赵老六一开始任他说,自不理会,可后来听得烦了,便躲在屋里不出来了。黄三也不气馁,就守在他家门口,隔着一扇门继续说道。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天,赵老六被他烦得不行,总算答应了——前提是,他不出一分钱。无论如何事情总算解决了,黄三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出问题了。 村里其他几户没车的人家看见赵老六不出钱,也不干了,纷纷嚷道自己也不出了。黄三没办法,只好一家一家去安抚,安抚不成,反而还被人说是谋私,搞得里外不是人。 最后路终于修好了——黄三把车卖了,自己出了五家人的钱。 这是一件大好事,村民们雨天时终于不用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土里了,汽车经过的时候也是稳稳当当的了。村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条水泥路带来的便利,只是从未有人道过一句感激。 几年后,黄三病逝了。 又过了十几年,一位久未归家的游子重返故土,看见这一条路,惊讶地问道:“这是谁修的路啊?”“谁修的?村口的石碑不是有写吗?大家一起修的。”一位路过的村民回答道。那位游子看着石碑上密密麻麻的捐款人姓名,只见“黄三”这个名字后面,一长串的捐款额格外显眼。 游子奇怪地问道:“黄三是谁啊?” 许多年轻的村民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佝偻着身体颤颤巍巍地经过,听见他们的议论,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还未传入他们的耳朵里,便消失在凛凛寒风中。 “黄三啊,一个傻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