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笔下的冬天虽然静寂严寒,但渔翁在其中也自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王安石笔下的冬天也是冰天雪地,但其中有几枝雪白高洁的梅花与其抗衡。《寒风吹彻》是刘亮程唯一一篇写冬天的作品,但他笔下的寒风、雪与冬天却展现了不一样的风景,蕴含不一样的意义。
一
刘亮程的寒风是更凛冽、更刺骨的。即使”我“围抱着火炉,也不能烤热那被寒风侵袭着的脊背。寒风也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无论”我“采取何种防护措施,它最终还是把”我“拥围。在冬天又一次来临的时候,”我“怎么也躲不过寒风。
和寒风清楚”我“的所在一样,对于雪,”我“也是熟悉的。看不见雪,却知道它在漫天飘飞,落在曾经落过的地方,也撒向远远近近的其他角落。
其实,无论是栗烈的寒风,还是绵密的雪,都是作者笔下冬天的具象。这个冬天,不仅是四季里的严寒冰霜,更是生活之冬、心境之冬和生命之冬。它或围堵、或侵袭、或摧折、或站在远处狡黠地等着你,任谁,也躲不过。
二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着:人生路上不可能只有鲜花,而没有荆棘,也一直被鼓励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因而,我们都相信自己能战胜苦难。孰不知,在大自然面前、在意外和灾难面前,蝼蚁一般的我们,力量是极微弱的。刘亮程看到了这点,他站在悲悯生命的高度,指出了苦难的必然性和每个人所要经历的生活之冬。
那是少年时的贫困生活,特别是那个14岁的冬天,让他看明了人生的惨淡。在天寒地冻的一个夜晚,为了过冬,”我“不得不驾着牛车远赴无际的沙漠。 ”拥围“,可以想见寒潮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猛烈;”搜刮“,可以想象寒风张牙舞爪欲吞噬一切的狰狞。然而,寒夜虽然恐怖,但更甚的是独自面对这一切。没有平时熟悉的牛车走动声,也没有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前行的路上只剩自己对抗凶猛的寒风。所以,以防敌人发现目标一样,作者唯有默声蜷曲在车里。灌木在广袤的沙漠里茫茫难寻,孑然一身的自己在辽阔的天地间也只是渺小的点。可是,那夜最重的打击是寒冷冻坏了他的一条腿。即使很多年以后,针刺的疼痛依然折磨着他。作者假想了很多”要是……“,难道他不知道”人生没有如果“吗?他怎么会不清楚:曾经的自己如此天真,看见苦难就像见到初雪一样兴奋,总想挑战。直到被打击无数次之后,才明白自己的弱小和苦难的不可逃避。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件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苦难不也如此么?总有磨难、总有挫折、总有打击,”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周国平),它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之冬。
三
有这样的话”心冷是真的冷啊,冷到了底却冷不到头“,刘亮程也感受到了: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如果说身体的寒冷还可以由棉衣、火炉来抵挡,生活的严寒不得不忍受的话,那么绝望悲凉的心却实在难以拯救!
作者帮助的那个老人便是如此。”浑身结满冰霜“,不仅是对老人当时的真实描写,更暗示着上了年纪的他走过的艰辛与坎坷、经历过的沧桑与荒凉。或许是重重的苦难,或许是荒芜的人世,才使得他的寒气竟让炉火瞬间苍白,才使得他说不出一句话。一杯热茶、一个火炉,温暖不了他寒透的心境。
在这里,作者再次关注到了个体生命的孤独。作者认为,老人弥留之际,肯定有微弱的挣扎、呼唤和呻吟,只是我们看不见、听不见。其实,即使我们看见听见了,老人还不是一个人上路吗?无论人类历史多长,个体生命总是有限度的;不管我们所在的集体多亲密、多庞大,每个人都是一个个的。三毛的叩问”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作者恰巧给了最真的回答。而正因为个体生命的不相连,个体痛苦的不相通,心境之冬才会如此凄冽!
四
人们常用四季来比喻生命的各个阶段:少年是朝气蓬勃的春季,青年是饱含活力、辛勤耕耘的夏季,壮年是收获金黄的秋季,老年则是步入残阳的冬季。显然,作者是同意生命之冬这个看法的。
每到冬天,年老多病的姑妈便足不出户,抱着火炉,翘首期盼春天。其实,渴望春天的实际是恐惧冬天。这个冬天,既是实际的漫长寒冬,又是身疲精衰的暮年。而这时,又是最害怕孤独,最希望陪伴的时候,所以姑妈总说:天热了让你妈过来暄暄。遗憾的是,很小的愿望有时也变得十分奢侈。”我“不止一次把姑妈的话转告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冷漠,是生活的艰辛赋予她只有无奈。姑妈终究走不过冬天,这是意料之中的。所以母亲对”我“说的时候,是如此平淡,而”我“的问更平淡。是他们冷漠麻木吗?是他们不悲伤吗?不是!那是在看透时间的奥秘与生死后的平静、无力与坦然。这种无力感在作者看到母亲的斑白双鬓时陡然增强,可除此之外的孝心与爱护也仅是宽慰自己罢了。
五
刘亮程的这篇文章,确实是寒风凄厉,但其间也不乏温情与暖流。无论是拉柴火时同行的相互依靠,”我“对老人的帮助,还是姑妈对春天的企盼,”我们“对母亲的孝心,都是对抗寒冬的努力。寒冷是长久的,温暖是暂时的。尽管如此,作者依然围抱着火炉,那是希望的使然。
林清玄在《家家有明月清风》中写道:有人问我,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东西?我认为最缺的是两种,一是”从容“,一是”有情“。在我看来,这也是面对刘亮程笔下三种寒冬的法宝。”人生曲曲弯弯水“,到处是险滩暗礁,恐惧不必、太过自信也不该,惟有从容地看待,才能走过生活的冬季。而每个人必经的生命之冬,我们岂不更应该坦然面对?如果从容是对个体来讲,那么有情是寄希望于人类整体。惟有情才能联系孤独的个体,只有爱才能温暖寒凉的心境,心境的寒风和阴霾只有爱的阳光才能驱散。
刘亮程说:好像冬天真的过去了,其实冬天作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季节等在前面,那些雪在积累,冰在冻结。诚然,苦难与孤独是生命恒久的主题,但”寒风吹彻中,我们还有春天的梦“。相信爱,在寒风中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