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修鞋店开在实验小学的大门边。那里面,总是阴沉沉、脏乎乎的。
男人的儿子在实验小学念二年级。放了学,他就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等待天黑,等待父亲随便做好的一顿晚餐。有路过的大人觉得这孩子呆呆的,便故意逗他:“小朋友,你在看什么呀?”孩子不理,薄唇紧抿。路人自觉无趣,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塞给他,走了。
父亲只说过不许跟陌生人讲话而已。儿子怯怯地抬头看一眼忙碌的父亲,拆开糖纸。生津的舌头尚未尝到糖果的甜蜜,糖就被打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上一身灰尘。“不许吃。”父亲的话简洁有力、不容置疑。儿子瘪了瘪嘴,硬生生咽下哭音,垂头用目光舔舐地上的糖果。尘土里的糖果依然绯红,让他想起路边小贩卖的糖葫芦。糖葫芦是什么滋味呢?孩子们将一个个红果子送进嘴里,用细白的牙齿衔着,眉开眼笑。儿子只是观望,并不向父亲索要。他知道父亲赚钱不易。上个月的饭桌上,儿子告诉父亲要交资料费时,父亲正在嚼腌萝卜。他的抱怨混着咯吱的脆响从牙缝里挤出来:“怎么又要交钱?真是供不起你读书了!”儿子只管闷头吃面,听见父亲吸溜了一口面条,同腌萝卜一起咽下时,喉间仿佛发出了一声喟叹。
“来吃饭。”父亲在里屋喊他。“来了。”儿子收回目光,转入屋内。每天的饭菜都差不多。男人还系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看着儿子埋头扶碗认真吃饭,眼角弯起粗糙的笑意。男人难得怜爱地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却发觉自己的手沾满油污,便笨拙地将碗里剩余的菜全倒进儿子碗里,口中不住地劝:“多吃点,长得高。”儿子没接话,心不在焉地权衡着:美术老师要我们买颜料的事,还是不开口了吧。
这天,男人难得清闲,坐在店里发呆。卖糖葫芦的小贩早早地候在路边,等放学的小学生一窝蜂地冲出来。一个小男孩拉着爸爸的手路过,指着糖葫芦,童音清脆:“爸爸,我要吃这个。”“别吃太多甜食啦。”“不,我要吃。”“唉,好吧。”举着一支鲜红的糖葫芦,小男孩欢欣地离开了。小男孩的笑声吸引了男人。他盯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怔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门,回来时手里捏了一支糖葫芦。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男人局促地用粗黑的手指掐着细细的竹签,环顾四周。他最终将糖葫芦放进一只大白瓷盘里,又拿另一个大白瓷盘扣好,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
儿子终于放学回来了。男人指了指白瓷碗:“给你买的。”见儿子疑惑地揭开白瓷盘,男人竟有些紧张。没有想象中的欢欣鼓舞,儿子甚至什么也没说。光线沉沉地冷寂着,屋外孩子们的笑闹声远远传来。良久,大失所望的男人才听到那瘦小的背影出声:“爸爸,明天……我是不是不能去上学了?”“为什么不能呢?”男人一脸疑惑。“哦。”长舒了一口气,儿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支鲜艳的糖葫芦,端详了一阵,将它举到表情僵硬的父亲面前:“爸爸,你吃吧。”看着父亲咬下一颗,儿子笑了,随即也咬下一颗,含在嘴里很久很久。
背着书包嬉闹的孩子们从修鞋店门口路过时,照例会好奇地朝里瞄一眼。今天那间阴沉沉、脏乎乎的修鞋店里,似乎多了点鲜艳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