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是我在60年来的公职生涯中遇到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他个子不高,风度翩翩,目光炯炯,表情丰富。他能以他超人的智慧和能力压倒谈判对手,能凭直觉猜到对方的心理活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担任总理已有差不多22年,与毛泽东共事已有40年。他已成为毛泽东与毛泽东为之规划宏图的人民群众之间重要的纽带。他把毛泽东的远大理想化为具体计划。同时,他还因为给毛泽东的过激之处降温——至少是在毛泽东满腔豪情容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这么做——而赢得了很多中国人的感激。
两位领导人的个性也大不相同。在任何聚会中,毛泽东总是以其气势令举座注目,而周恩来则给人带来光明和温暖。毛泽东的满腔豪情会让反对者慑服,而周恩来会以其智慧力求以理服人或以智取胜。毛泽东说话尖锐犀利,周恩来说话则鞭辟入里。毛泽东喜欢将自己看做哲学家,周恩来则自认擅长行政管理或谈判。毛泽东致力于加快历史前进的速度,周恩来则善于乘时乘势。他常说,舵手必须懂得该怎样驾驭风浪。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各自的身份令人一目了然,不仅是因为级别的高下,更是因为周恩来对毛泽东总是恭恭敬敬。
后来,有人批评周恩来只是给毛泽东的激进政策降温而没有予以抵制。美国代表团见到周恩来时,中国还在“文革”之中,而周恩来-一个见多识广、留过洋、主张跟西方进行务实接触的领导人——正是“文革”中一个明显的斗争目标。他究竟是推动了“文革”还是踩了刹车?周恩来在政治上能站住脚跟,是因为他把行政管理的能力用于执行一些他个人可能很厌恶的政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在60年代像他多数同时代的领导人一样遭到冲击。(不过最终他还是遭到了日益激烈的批判。1973年底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实权。)
要给一国之君当顾问有时候就会遇到这样的难题:若要反对某一项政策,就要考虑,改变了局面以后的好处是否值得他为此而丢官。是凭长远目光以他的含蓄起到作用,还是以眼下利益为重而走极端?是应采取温和措施而一步步积累其效果,还是摆出高姿态?(其实高姿态也未必救得了他。)
邓小平后来在评价周恩来在“文革”中的作用时,一语击中了这一连串问题的要害。至少在公开场合下,他为周恩来解释了上述问题。邓小平一家在“文革”中曾饱受迫害。1980年他复出后在跟意大利记者奥丽娅娜·法拉奇的谈话中说:
周总理是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的人。他一天的工作时间总超过12小时,有时在16小时以上,一生如此。我们很早就认识,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就住在一起。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一个兄长。我们差不多同时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是同志们和人民很尊敬的人。“文化大革命”时,我们这些人都下去了,幸好保住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所处的地位十分困难,也说了好多违心的话,做了好多违心的事,但人民原谅他。因为他不做这些事,不说这些话,他自己也保不住,也不能在其中起中和作用,起减少损失的作用。他保护了相当一批人。
在我跟周恩来的交往中,他含蓄、敏感的风格帮我们克服了曾互为仇敌的两个大国间新型关系中的很多隐患。中美和解起于冷战期间的一种战术,后来演变为新国际秩序中的核心因素。我们双方都不抱幻想能改变对方的基本信念——我们的对话得以进行正是基于这一点。但我们也声明了双方的共同目标。这些共同目标在我和周恩来都退出历史舞台后依然存在,这是一个政治家的最大荣耀。
当时,我和周恩来在绿呢面的桌旁坐下时,上述的这一切都还非常遥远。我们坐下后,谈的是有无可能走向和解。周恩来请我这位客人先讲。我想好了,避开我们两国有分歧的问题,只从哲学角度谈中美关系的演变。我用了华丽的辞藻来做开场白,我说:“有很多游客来过这片美丽的土地。对我们而言,这又是一片神秘的国土。”这时,周恩来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说:“你会发觉,它并不神秘。你熟悉之后,它就不会像过去那样神秘了。”
我们面前的挑战可以说是要揭掉各自神秘的面纱,不过周恩来又进了一步。他20年来在跟一个美国使节第一次会谈时,就说恢复友谊是发展两国新关系的主要目的之一——这一点他在接见美国乒乓球队时就已经说过。
3个月后,我第二次去中国时,周恩来欢迎我们的态度就好像两国的友谊已经根深蒂固了一样。他说:“说起来这只是第二次会谈,但是我把自己所想的都对你们讲了。你和(温斯顿·)洛德先生对这一点很清楚,但是(戴安娜·)马修斯小姐和我们的新朋友(指我的军事助手乔恩·豪)不大清楚。你们可能认为中国共产党有三头六臂吧?但是,瞧,我和你们一样,是个可以与之理论并坦诚交谈的人。”
…………
周恩来之所以幸存是因为没有他不行,从根本上说也因为他的忠心-有人就批评他忠心过度。如今似乎风浪已过、彼岸在望,他也被剥夺了实权。他并没有像邓小平在十年以前那样与毛泽东的政策相左。凡跟他打过交道的美国人也没发现他有任何背离毛泽东讲话的地方(再说,主席似乎也通过每晚阅读会议记录在跟踪会议)。不错,周恩来是对美国代表团礼遇有加-虽然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这也是与美国建立伙伴关系必不可少的,是中国艰难的安全局势所必需的。我的理解是,这样做是为便利中国当时之所需,而不是惧于我或任何其他美方个人所作的退让。
周恩来或许开始认为与美国的关系乃长久之计,而毛泽东则以为是阶段性战术,这也不无可能。周恩来或许认为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千疮百孔的中国只有结束孤立,真正成为国际秩序的一员才能实现振兴,但这也是我凭借周恩来的所作所为而不是他的言谈话语作的臆测。我们的对话从未到达个人间交谈的程度。周恩来的有些继任者往往在提到他的时候称他为“你的朋友周恩来”,尽管他们只是字面上这样说——即便略带讥讽——我也认为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