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临安避暑回来的那个礼拜六,我拎上了点心独自去看奶奶,怕去得迟太热,就早早地出了门。
奶奶住的小区很大——里面有小学,有幼儿园,有公园,有小店。40幢一共有三个单元,奶奶就住在三单元,门口的老桂花树孤寂地站在那,叶子上蒙着一层尘埃。可二单元的那棵桂花树却格外高大,翠绿的叶子上常挂着水珠,旁边开出来的一小块地上(用几个大泡沫盒装满泥土)还种着各式各样蔬果。这些,全是这幢楼里的高奶奶和张奶奶种的。
我摁了好久奶奶家的对讲门铃,奶奶不在家,一摸口袋,发现自己竟忘了带钥匙,就决定走到附近的小公园去等奶奶回来。在走去公园的路上,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了高奶奶热情又响亮的招呼声:“哟--!你-来-啦-!”这声音响亮有力,充满了惊喜,我回头一看,发现张奶奶、高奶奶和另外两个瘦瘦的奶奶一起在树下乘凉。
高奶奶用手一撑大腿就站了起来,她胖胖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使人想起胖企鹅。她是整个小区年纪最大的奶奶,身着一条自己做的有花的图案的无袖裙,头发花白且干燥,朗爽的笑声就代表着她正在居民楼大门前一边乘凉一边与其他奶奶闲谈。她热情地用一只手臂勾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到大树荫下。向其他三个奶奶说:“小帅的孙女来了!”张奶奶正躺在安乐椅上打盹,她的白头发夹杂着一撮一撮的跟花蚊子的腿似的灰白头发,她还是整幢居民楼最胖又最和蔼的奶奶,肚子上像套了几个救生圈似的鼓着。她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我就站在她面前,她和高奶奶一样又慢又热情地说了一遍:“哟--!你-来-啦-!”高奶奶乐呵呵地说:“你等一会儿!”一边向家中走去,一边介绍:“那两个坐在长椅上的是刘奶奶和李奶奶!认识吗?”我假笑着点点头,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李奶奶和刘奶奶。
李奶奶穿着时髦,很有气质,那一头染了色的棕色卷发在从树叶之间的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格外引人注意。她端详了我一会儿,以很标准的普通话微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一会儿,说道:“我叫陈婧。”
“几岁了?”刘奶奶发问了。她的头扎着一个大大的发髻,中等身材。虽然我叫她奶奶,但是感觉她只是个中年女士,她一边悠闲地摇着蒲扇,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11岁。”
居民楼门口又传出高奶奶朗爽的笑声,她一摇一摆地出来了,手里拿着个小板凳,放到她自己的椅子旁边,一边热情地说:“你就坐这好不好?”一边把我摁到凳子上。虽然我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很不舒服,硬邦邦硌着骨头,太低,腿只能蜷着,身子也只能挺着,但是,高奶奶的热情让我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她。她又一撑大腿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说了声:“哎哟喂!老马组织一活动,说去什么寺来着的,你们去不?”张奶奶正在清理身后的茄子花上的枯叶,闻声转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以很精神的声音说:“我过几天要去临安了,活动去不了。”我一听临安两字,插嘴道:“我前几天刚去临安,那边水都被晒干了,我期盼的漂流都泡汤了。听说那边山核桃树都被晒死了!”“是的喽!现在的天,是要热出人命的!”李奶奶对我说的话很赞同。接着,其他三个奶奶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天气来。“这么多天,不露河床才怪,况且……”趁这个缝子,高奶奶马上把话接了过来:“况且,这么热的天,不开空调都不行!”她的嘴皮子越动越快,好像怕别人再像她接李奶奶的话一样接她的话似的,“我小孙女整天窝在家里,开了空调还要开电风扇!”张奶奶一听,得意地笑了,不屑地打断高奶奶的话说:“我孙女连空调都不开,所以我们家电费从来都很省!”刘奶奶好像只会赞同她们似的,不住点头:“小孩就得经的起晒,否则跟个小家碧玉似的,长大咋办?”李奶奶瞥了她一眼:“你家孙子闹着要出门,好像是你说外边太热,不让他出去的吧!”……
“叽里咕噜!”高奶奶说话快得像串小鞭炮,我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渐渐地,她们说得越来越快,我唯一能听明白的就是高奶奶朗爽的笑声。我无聊至极从包里拿出书来看,虽说是在看书,其实心还在四位奶奶的谈话中,偶尔能听懂一两个有趣的词就会勾起我的好奇心。
阳光在我的书页上画着圆圈,照耀着紫色的茄子花,和像还没充气的魔术气球似的小丝瓜,小碎花散发出的香味引来了两只白蝴蝶,抬头仰望天空,天极蓝,极高,朵朵白云像小池中漂浮着的樱花瓣,好像是电脑加工过似的。阳光很明媚,闭上眼睛,眼前一片腥红,僻静的小区偶尔被隆隆的汽车马达声和高奶奶朗爽的笑声打碎。我觉得她们谈了很久,一看表发现只谈了十多分钟,后来我才发现,过了这么久,我的书一直翻在目录那一页。
四位奶奶仍聊得很起劲,她们聊完了天气,攀比了自己的孙辈,现在正在谈旅游,四个奶奶都没去过临安,但都像很了解临安似的介绍临安。她们无所不谈,无论是天文还是地理,无论是不知道的还是知道的,她们说着,笑着,抢着别人的话,她们能谈自己的家庭,或是全国,甚至整个世界。我又重新准备低头看书,高奶奶又笑了,拍着我的肩,笑嘻嘻地说:“你奶奶来嘞!”奶奶正向我走来,我把书放好,点头向她们道谢,她们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再来玩啊!”
她们的身影被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渐渐遮挡住。从楼梯转折处的那个小阳台往下望,仍然能清晰地看到四个脑袋,一个花白花白,一个白中夹杂着灰,一个棕色的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是头上顶着一个大发髻。当我正在奶奶家的一把椅子上休息时,窗外又传来了高奶奶朗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