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在我十八岁的夏夜重复着同样的情节：十年前，我八岁的仲夏。

我坐在外婆种的葡萄下，看淡淡的炊烟缕缕消散，溶在血色的残阳之中。直到最后一丝消失不见了，外婆才端着一锅粥从灶间出来。我就在一边看着外婆慢慢地为我冷着粥。仲夏的傍晚没有风。因而这个动作总是用去了很长的时间。看外婆轻轻呵着气，看红红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喝下凉凉的粥，太阳还未落尽，正努力地将最西边的一抹云染红，染成深闺中女子害羞的面颊。然后慢慢溢开，溢成心中淡淡的幸福……就着半暗半明的光线，我为外婆梳着头发。外婆不似别的同龄女子般留着又长又密的头发，即使染了白霜也不舍剪去。外婆的头发很短，花白色的，苍老的花白色。昏暗中，我能看见外婆清晰的笑容。太阳终究还是要落下的。暮色四合的村野，人们都睡了。没有温柔的曲子，没有轻轻地拍打。外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摇着手中残破的蒲扇。只是微风。然而已经足够拂去一天的不安，烦躁……

九年前仲夏傍晚的时光，就这样无端地，一次次在梦里重现。就像一部无声电影：没有情节，只有画面和色彩，由血色转为橙红，再变成空亮的黑色；没有犬吠，只有扇子带起的风从耳边吹过时和着外婆低低的微笑。

1997。我十岁。外婆七十岁。七十岁，有着硬朗身子矫健步子的外婆，就在我十岁的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患了癌症。

外婆不再为我做饭，为我冷粥，为我用蒲扇驱走闷热。在我十岁的夏天，我只能看着外婆蜷在床角，却无能为力。

1998。外婆终究还是被我十一岁的夏天带走了。

在世间的最后一刻，外婆是痛苦，还是快乐？她走得了无牵挂，还是久久不能瞑目？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只是静静睡去的外婆，脸上因化过妆而变形，头发里还有青丝，清瘦的身子似乎只剩了皮和骨。妈妈伏在外婆的棺前大声地哭着，姨妈们也泪流满面。只是我一滴泪都没有流。是的，我清楚地记得，十一岁的我，站在夏天的末尾，看外婆已冰凉的身子，听整个灵堂被泪声淹没，却残忍地没有流下一滴泪。我只是想，外婆太累了，所以先睡了。总有一天她还会和我在一起，看夏天的太阳升起又落下。

1999。当我站在十二岁七月的黄昏里，试图回忆时，我看见大片大片的光阴离我远去，带走了我的记忆我的外婆，和我们散落的笑声。

2000到2003，我过了没有夏天的四年。我不记得在那些冗长的日子里，是否有看着落日，想起外婆。我不记得，我是否在太阳完全消失的时候，哭过。

记忆就像断掉的珠链。颗颗坠落。

记忆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朵朵飘散。

2004。十七岁。在那个最轻松的夏天，我第一次去探望外婆。看烈烈的阳光铺在血色的碑文上，我的眼睛被狠狠地刺痛。瞬间，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却没有停留，就这样又迅速地，退去，流下大段大段的悲伤。

在外婆逝去的第八年，在我十七岁的夏天，眼泪变得不可遏止，变得波涛汹涌，变得一文不值。是为我丢失的记忆，还是为偿还十一岁夏末，我的残忍。

2005．十八岁的夏天开始后，我的梦里就开始出现那样的场景。

我看见多年前丢掉的时间回来了。带回我的记忆，我的外婆，和我们一起遗落在仲夏傍晚的笑容。

十年一夏。一梦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