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徒步穿过曲曲折折的巷道，来到巷尽头的小酒馆。推开那半掩的柴门，找个靠窗的位子坐定。唤来店小二，布下简单的一桌菜以及陈酿女儿红。四周坐客演绎着各自的欢喜别离。店掌柜在算着陈年的旧账，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冷眼看遍江湖风尘。窗外是杨柳红药低吟的一曲评弹，窗内是世俗百态撑起的一场皮影。悠然斟一壶被往事浸泡透的女儿红，将这浮世清欢缓缓饮下。如水的日子便消磨在这小酒馆里了，甚是安逸。

或啜饮小品，或一饮而尽，或薄醉欲眠，或长醉不醒。喝酒的姿态多有不同，看过的风月亦是有别。白乐天谪居洛阳，与友相饮，忽闻京都琵琶声，遇见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琵琶女。他的经历，何尝不是一钟醇酒？青衫寥落的醉司马，将未言的意、未尽的情全寄托在酒中了。千年前的琵琶酒宴，早已风化成一幅画卷，泛黄的宣纸上依稀有当酒洒八方的踪迹。

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李白不仅诗是一绝，剑术更是一绝。醉酒舞剑，气魄恢宏。剑梢的银光，挑起的酒杯，轻移的步伐。仿佛一闭上眼，便是男儿郎眉宇间的剑气与微微的醉态。太白狂放不羁，自在洒脱，杜甫《饮中八仙歌》有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好生狂妄潇洒！难怪能让贵妃研墨，力士脱靴！长风万里，秋雁成群，他对酣高楼，举樽独饮；长安酒肆，恣意醉眠，他一醉方休，何论世事无端？也只有他，能从容说出“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但叫人不可白白辜负了这兰陵美酒。云水无涯，他醉卧花丛，采撷一朵白云，赠予陌上开遍的山花。这位红尘中的过客，此生便长住于凡世之间，日日饮酒，纵马长歌了。

花雕、杜康、梨花白、阳江春。究竟是多少过往埋下的窖酿，还是多少云水洇过的情怀。这些酒名是水墨泼落的风华，每一个名字都使我想窥探千百年前的阴晴圆缺。最美不过酒名，最深不过历史。谁也不曾知晓范仲淹在吟诵“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时一饮而尽的是哪种酒。女儿红？桂花酿？还是秋自露？余下无端的猜测罢了，当初的情怀怎可轻易言说呢？

醉折花枝作酒筹，觥筹交错间，酒客们行起了酒令。断章取义令，击鼓传花令，或俗或雅，极尽兴致。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提到的“流觞曲水”令想来甚是有趣。魏晋文人，风流态度，从酒令中也可一探究竟了。红楼中的酒宴也少不得酒令尽欢，“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这让我忆起李义山诗中“分曹射覆蜡灯红”，酒令入诗，诗意浸酒，夜色泼墨了欢宴，酒意盛满了迷离。红楼一梦，当初的喜乐暗暗契合了最后的离散，隐隐间是女儿红的味道，醇稠浓郁，久有余香。

苏轼也曾“老夫聊发少年狂”，酒酣胸胆，不惧鬓霜，亲射虎，看孙郎。一壶浊酒，一曲高歌，是豪迈的关西大汉击鼓鸣节的高唱着“大江东去”，柳永在烟花柳巷流连，夜夜笙歌却内心孤独，他期望着“拟把疏狂图一醉”，却是“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是在十五夜月下，独坐屋顶上饮酒赏月，低吟浅唱。晏几道在西窗下循着诗笺上的翰墨回忆平生的诺言，一曲旧笙箫歌遍新愁，“对酒当歌寻思着，月户星窗，多少旧期约”，诗人的心事混着酒饮下，怅惘却在心中生根发芽，清歌天涯。仁人志士，浪人剑客，在江尘里对的酒，当的歌，早已随着世事变迁，时光老去了。

一人独坐在这小酒馆里，四盘下酒菜，一壶女儿红，一曲评弹，便将温润如古玉的思绪，全付在这黄昏的光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