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丝竹声绕着雨滴在雨幕中缓缓弥散,像是江南白雾氤氲中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神秘又静逸。
有女子的浅唱随着乐声从雨幕中漏出,几近深情的唱词被雨滴砸得深深浅浅,就连屋檐细雨也附和着轻唱。
长巷的巷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眼中是他这个年级少年特有风流和清澈,是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神彩。
少年望着攀满花枝的绮丽花墙,眸子流出茫然。
良久,木木地向巷中迈去。却只一步,忽感觉脚下一空。未来得及惊恐,眼前却已换了一番景象。
一帘珠帘后,满室胭脂醉。墨香和酒香融在一起,墨香散得愈远,酒香也愈加浓烈。酒案前十七八的少女静抱着琵琶,遮住了半边面容,却丝毫不减她的妍丽,一双不小心沾上了朝露的眸子,被微垂着的睫毛掩去了一半云雾,仿若生在最温柔时节的一簇雨后梨花。
玉手弄弦,流音倾出。本是清凄的曲调,荡在酒墨中,经她吟唱却变得婉转多情。案后男子听得出神,眸子沉入酒色,一袭雪白衣袍,平凡不加修饰。而他仿佛很适合这个颜色,平常如此却自生风流。
当最后一个弦音消失时,他眼底的复杂神色突然消失得很干净。少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悲伤。旋即,男子却潇洒的笑了。边赞叹着琴声边举起案上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洒脱地挥开笔墨,洋洋洒洒地在宣纸上写下一首词。停笔,凝视许久,神色沉下又浮上,大笑高声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浅斟低唱!”随后摇晃站起,脚步虚浮地奔向庭院。只余那抱着琵琶的女子一声又一声的“七郎”在雨幕中渐渐减弱然后消失。
少年走到桌前,低头去看那词。落款是还未风干的三个字――柳耆卿。少年沉吟着,眸子又染上茫然。他是谁?少年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丝熟悉却始终无法想起什么,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记起一丝一毫。时光荏苒,少年以着这种无人知晓的旁观者的形态,看着这个只大他几岁的白衣书生的一生。
看着他十年寒窗,看着他赴京赶考,落榜之后,又再次苦读等待。这已经是柳七的第三次落榜了。第三次,在众人的期盼中,再次名落孙山。更给柳七打击的是,自己的兄长却金榜题名。他跟往常一样安慰柳七,可柳七却觉得他每一句话中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望着他的眼中也是那么明显的得意。落在柳七眼里是深深的嘲讽。
少年看着这一幕,也是深深的一声叹息。他突然想问柳七这样一次次的准备,努力是为什么。这样……真的适合他吗?却只是沉默,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又是一年金榜题名时,柳七再次失望而归。“且‘浅斟低唱’去,何要浮名?”皇帝的话一次次在他脑海重复。不屑,嘲讽,鄙夷,仿佛一场夹着冰雪的寒雨,夹着命运的嘲弄,冷得麻木。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他突然高声颂出那首昔日惊艳众人的《望海潮》,不过是少年风发到鬓生华发,原来差的不止是时间。少年望着那落寞,消瘦的身影。心底生出无奈和心疼。
却见柳七转而低头笑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么风轻云淡,那么从容。依旧是习惯般的一身不加修饰的白衣,虽年华过,朱颜改。少年此时却在他眼底看到了与他初见时,那种少年意气,潇洒轻狂。“既然皇帝叫我填词,那我便奉旨填词去!”于是,花街陌巷,市井闹巷,挥纸撒墨。柳七大大方方的奉旨当着他的白衣卿相。
暮春,花景已不再葳蕤。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把枝头那些早摇摇欲坠的花,打落了一地。萧瑟的树旁,少年站在一座新冢前,凝视着那简陋的石碑。轻轻开口道:“你一生追求功名,可我觉得,你却从未开心过。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如果有来生,当真做个自由人去,何管浮名?”柳七这一生五次科举,在第五次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却犹如夜空中一朵小小的烟火般,昙花一现。在凋零的春色中,合同落红埋入尘土。
少年脸颊有温热的东西滑落,眼前却清明地浮现出柳七的脸来。风吹起少年雪白的衣袍,翩翩扬起与眼前人的衣袍映出一种恍然。石碑上的柳七看着少年笑了起来,眼底的沧桑一点点褪去,渐渐有年少的风流和清澈。
少年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也终于知道自己是谁。嘴角扬起释然。风中,白衣冽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