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对起了兴趣,大概在于“我”对先生的心情。不单是值得揣测与玩味的,描摹起来也多有不易之处。然而夏目漱石写得十分自然。这便引起了我希望读下去的心理。因自己也曾于成长之中的缘故,我对于这般题目向来喜好。当然小说并没有顺着这一点拓展开来,而是转向了伦理道德,或者说“私(则天去私 )”的讨论。伦理道德固非实有,这点(于我)已经无须讳言。过去时中梁师的一书几乎为我永远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但小说中精心设置的矛盾冲突仍然令人惊喜。这不仅仅体现在先生遗书中叙述的往事之中。或者莫不如说,就我而言,它不过是个背景的存在。但叙述者自身细微的体验倒是极好的例子。出现较多的地方自然是在家中的日子。待到“兄弟俩在父亲还没死之前,就商量其父亲死后的事情来 ”可算是个情感体验的高潮。作者在写下这样的句子时,纵然为人性之恶感到悲恸,但已然不能持有批判的态度了。固然,这绝非道德的,绝非符合伦理的,但它由自然人性引发而来。其实整篇小说也莫不如此。先生的往事之中,我们也难以对其进行强烈的批判。能够升起的心情,不过是深深的无奈与遗憾罢了。
再来深入分析一下“我”对先生的心情。纵然作者一再强调“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的直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 ”“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先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 ”但这种心情也绝非无私的。小的事情譬如写信时“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而在先生饱受精神折磨之苦,决意自杀之时,“我”所想的不过是“用不着母亲催促,我早就在等候先生的来信。而且盼望如果这封信能带来大家盼望的解决糊口的职业,那就好了 。”当然,如上一段所说,这些心情不能够被批判。但至少也说明“我”所以为的“有希望而又可喜的”亦不过是自私罢了。而通篇带有推理性质的小说也不能说明“我”对先生的心情绝无研究之意。
反过来说,先生固然认为“我”是认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甚至在长达半生忏悔自私之后,对“我”依然是自私的。恕不举例证明。
那么,“我”的父母呢?“我”对他们带有嘲讽与无奈,并有混杂了亲情在内的同情。“我”不只一次的将父亲同先生做比较,总是得出先生对“我”吸引力更大的结论。甚至,在上半部结束时,父亲弥留之际,“我”因为收到了先生的遗书而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火车站。但相对弱势的父母便不存有自私了吗?劝说“我”在父亲故去之前即确定财产分配时,先生与“我”有这样的对话。
“(亲戚)都是好人么?”
“似乎没有什么坏人,大都是乡下人啊。”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对这种寻根问底,我无法回答,可先生还没有容我思考如何回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而你刚才还说,你亲戚中似乎没有这类坏人。但是,你认为世上会有那种明摆着的坏人么?这种模子里铸出来的坏人,当然世上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关键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闲视之。”
诚如斯言。父母表现出的类似于一种无知的自私。这类例子在父母与我一节中比比皆是。不特意点出了。
再谈几点细节。如前所言,关于“我”对于先生的心情,文章最后没有深究。但在之前的叙述中仍然可见端倪。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
“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的。因为我没有力量使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想别处去发展你的交际。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地笑了。
在谈到爱情时,先生屡次提到“爱情是罪恶呀”,这引出了下面的对话。
“爱情是罪恶吗?”那时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真的。”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同刚才一样坚定。
“为什么?”
“迟早你会理解的。不,不是迟早。应该说你早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是意外的空虚,连个想象的目标都没有。
“我心里连个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是毫不打算对先生隐瞒什么的。”
“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活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就能平静下来的吧,所以就想活动了。”
“现在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正因你不能如愿,不是才到我这儿来活动的吗?”
“也许是这样,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走上爱情的一个阶梯,按顺序在和异性拥抱之前,才先到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的。”
“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你的,况且又有些特别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只好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宁可希望这样。可是你……”
我悲伤极了。
“您认为我应该离开你,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
“可是,不谨慎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足,可也没什么危险。然而——给长头发缠住时的心情,你知道吗?”
作为故事的结局,我们看得到的只有 “接着我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东京的火车。在轰隆轰隆响动的三等车厢里,我又从袖子中取出先生的信,才从头到尾地看下去。”而从时间上推断,父亲同先生过世的时间实相差无几。 这两位叙述者经常拿来对比的人物,前者“仿佛我们做儿子的在等待着父亲的死 ”,而自己却“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煎熬别人的痛苦 ”;后者的离开使叙述者感到“先生的过去,他曾答应要告诉我的那个灰暗的过去,在我看来已是毫无意义了。 ”并且终于“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东京的火车 ”。
孤独是小说的另一主题。事实上,在遗书中,先生已将孤独视为导致K同自己自杀的唯一原因。“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 ”“后来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死的? ”孤独同自私不无联系。或者可以说,正是自私导致孤独的存在。既然人不能豁免于自私,便终究将会体验到足以致死的孤独。
奇怪的是,如先生自己所说“总之,在金钱上我怀疑人类,但是在爱情方面,却不怀疑。 ”。然而这一论述却那么得值得怀疑。或许不过是一种自欺。
有的译本像是将“先生”译作“老师”,想必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