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蛰虫昭苏、万木竞秀的春天。那些自作聪明的人类将我的家族唤作“雁”。而父亲却总唤我作“小蠢雁”、“呆鸟”之流,因为我身上的陋习实在很多——诸如对着食物看很久却不张嘴之类的坏毛病似乎久已根植,摆脱不尽。
当年恰逢雨顺风调、万物欣荣,过分充沛的食物竟让我活到绒羽褪尽、展翅待飞的年龄,实为鸟族之不幸。入秋,草露败迹,举族待迁。我虽不如周围诸雁一般飞得四平八稳,却也十分享受——翅尖滑过来自大西洋的柔风,微微的湿意与挡不住的暖流抬着洁白无瑕的羽翼缓缓升起。兀自兴奋间,一句骂声如当头棒喝,劈将下来——“唉,蠢鸟!你看你,怎么飞的?没见这儿队排得好好的么?飞那么高,冲天啊!”我吓得赶忙弯折单翼漏出上升气流以降至“人”字形末端,却又因动作过大而摇摇晃晃,狼狈不堪,惹得众笑连连。好不容易站对位置,我羞得直想将头颈埋入羽间,又怕身体再次失衡,只敢僵着,随“别鸟”肃肃其羽。
马尔维纳斯群岛,金沙铺地,碧浪抚岸,是雁族历年迁徙必须经停的休整之地。一种被人类称为“贼鸥”的鸟做了我们的邻居。我总疑心我族众鸟的审美水平,因为他们好像十分不喜欢这种赤喙圆润的可爱鸟儿。一次觅食归来,忽遇一只鸥蜷伏在岩缝间瑟瑟发抖,我遂飞了过去,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不答。看他憔悴瘦弱的样子,想是病了饿着,当即吐出一条捕到的鱼,抛至他眼前。周围原本聒噪的鸥群见到我的动作纷纷噤若寒蝉,复而窃窃私语起来。那只鸥向我投以充满感激而不可思议的目光,我满足地飞走了。
不曾想,待我回归族群,流言如毒瘤般迅速扩散。“多事”、“卖族”之类的骂语在我走过之地肆无忌惮地响起。直至再次启程时,没有哪支队伍同意接纳我这只傻雁。万幸,蠢鸟也有母亲,她实在看不下去,开口央求几句,我才勉强跟在了最后一支队伍的末端。
但作为代价,我必须改掉所有的陋习——不能自由飞舞,不能同情他族,只能安分守己,专心飞行。
我自然十分珍惜这最后的机会,果真专心地飞好位置,心无旁骛,连振翅的频率都万分努力地与他雁保持一致。
此后直到飞抵目的地,一直平安无事,可我总觉得每一天都在扮演一只别的雁,自己却空了。
终点的情景让群雁惊心——传说中的碧草连天如今仅剩白岩皑皑。找族长问明情况后,我即开始即兴演讲:“咱们去离此不远的那座孤岛吧,我飞来时看到了,涓涓细水,如荫绿树,足够我们一族过冬——”
“闭嘴!”我被粗鲁地打断,“你这叛族的蠢鸟,竟想让我们放弃祖宗千万年的基地,简直居心叵测!快带着你的臭毛病滚吧,我们不会听你的!”“对,赶走他!滚出去!”众鸟纷纷应和。
惊诧、悲伤充盈我心,望着四周忍无可忍的群雁,我明白再多的辩解也只是惘然,遂振翅高飞,永远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在高空盘旋,心乱不知所归何方。忽一阵暖流自下而上,托起我萎靡的双翼。任来自大西洋的暖风随意将我送到碧海青天,久违的感觉触动了我的脉搏——是啊,自我!纵使我有千般陋习、万般不是,可那就是我——一个特立独行的我!
离族固然孤单,但我愿携“陋习”无数,独自遨游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