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这儿一块喑哑的牌子:某某年某某官兵手栽。楼兰,古战场,连风声也寥落了,横行在萧索的树间,默默回忆。在这个废弃的村落,只有汲近的黄沙喧嚣着生命的意义。
说是牌子,大概不是那么贴切。险险地在黄土里露了个脸,碑文隐约而姓名不见。残下黄沙中突兀的一小滩绿,昭示了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是盛唐的诗句。恢弘,大气,踌躇而满志。那被磨却了年代模糊了姓名抹杀了在后世详备的旅游指南上的官兵们,当初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是边庭流血、武皇开边?是孤城落日、力尽关山?还是“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的警惕,抑或炽烈的“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切的一切,我们不知晓,或许史书也不知晓,只有这些岁月里残留的树荡漾着历史的回声。
没有一个知名的将领,没有一场激昂惨烈的战役,甚至是没有衣锦还乡的记载。这群官兵在这儿默默地种了树,默默生,默默战,默默死。
这树林原本该是辽阔的,幼幼如叶终亭亭如盖,占遍玉门关北的春风。如今它们也极老了,岁月的流光与战场的硝烟侵蚀了年青与连绵。它们直立着,指向蓝天,坚定而执着地守候另一个千年。它们有的腰却折了,蜷曲如同虬龙,颓然而忧愁。在树的这一边,隐约可以看见那黄沙滚滚,像咆哮的黄河卷上岸边。
当时,那些官兵该是怀着怎样一种生命的喜悦去注视第一抹绿在黄沙尽头的出现,这喜悦沉默千年。谁不想起如花美眷,谁不思念恶卧娇儿,谁不牵挂高堂鬓霜,谁不回忆似水流年?他们把白发咽下,一曲《梅花落》硬是和起羌笛声声伴夜半垂泪;他们让风雪归去,血肉身躯随岭树重遮筑起汉家万里长城。雁过而留声,人过而佚名。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战场,抛却宇宙之谈、生死玄说,死生以最坦率的面孔呈现在他们面前。累么?夜半击鼓,霜晓残月。悔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们以最悲壮的鲜红浇濯了古来白骨,浇濯了那尚稚嫩的青涩。无名英雄,即使这方土地浸渍了他们的血肉,即使连那些绿的生灵也酝酿了亘古的哭声。历史忘却了,我们忘却了。千帆过尽,唯有年年春绿与残破的牌子轻吟浅唱,归去而断肠。
风是粗糙的,鞭励着幸存的绿,挺拔,长高;风是严苛的,诘问着那些官兵的归去。那风仿佛要吹透骨髓,击打到你的灵魂中去。奋然而赴,欣然而善,勇然而战,慷然而死,却默然以闻。舍小我,舍小家,成就历史功勋上或本就不存在的一点。我的灵魂在颤抖,在流血,在摇摆。
风又大了些,那树的梢儿,刚绽了新绿,微微晃着,像是在肯定着什么,迫切着,企盼着。终于,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长吁了一口气。那牌子格外的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