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让我把我生活中关于你的细节一一串起来的契机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陵园扫墓。
那是个平静的早晨,我爸把还在理发店等候理发的我揪出来,于是我就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了你的骨灰寄存柜前。
深褐色的柜门一被打开,我便看到黑白照片上你微笑的脸,很平凡的一张脸,甚至说得上难看。但不知为什么,站在你面前,伸手把你从那狭小的储存柜里抱出来的时候,你在我脑袋里的印象又恢复成了当年我天真的想象——
一席干净素淡的白色长裙,眉眼和长发间都写满了风情和温柔的美丽女子。
很早之前见过这样的说法。
如果某种东西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直也未曾拥有,时候久了,你也不会感觉多痛苦。但一个东西,如果你曾经拥有,却突然失去。那样的感觉才称得上痛彻心扉。
我比较幸运地属于前者。
我所知晓的,关于你的一切,就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比如,是个很优秀、学习很好的人,以前考过我们局里的第四,却因为弟弟的缘故,没有去上更好的学校。
比如,你地理很烂,不知道海南竟然是个省,出个门都能转向。
比如,你的职业是会计。
再比如,你是个很勤奋很懂礼貌很温柔的人……
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让当时念小学的我记忆深刻,在或阳光明媚或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勾勒出想象中的你的样子。
有时候你像是《楚留香传奇》中楚留香身边那些各具特色的绝代美女,又有时候你像是六、七十年代香港老电影里美得清新自然的电影演员。
你像是我心中的一块秘密领地,虽不曾跟别人提起,但我却在其中流连忘返。
不过,总有些东西是会被岁月和事件改变的,当年那个背着大书包迷迷糊糊读“1+1=2”的小屁孩逐渐变成了一个不服管教、桀骜不驯的少年。
少年敏感的心里,原本暧昧模糊的属于你的部分,渐渐清晰起来。
像是有人残忍地揭掉了烧伤患者丑陋的面纱,现实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某一个平静的上午,我从家庭相册中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了你的照片。
背景似乎是北京植物园,你站在大株大株绿色热带植物前笑得温柔腼腆,你的前面站着个举着红气球的小孩,正紧紧拽着你的裤腿。
阳光温柔地洒在你们的身上,这张平凡的照片因此显得别样温暖。
凭着直觉,我几乎瞬间断定那个笑得温柔腼腆的女人是你。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淡淡的失望与悲哀,这两种感觉都很稀薄,却就是拉扯得人的心疼疼的。
我在清亮的房间中,伸出手指,像是不一般一遍遍抚摸着照片上你的脸。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只恨不能大声质问苍天为什么不把你造成我想象的那样。
——因为照片上的你真的是太普通了,甚至谈得上难看。
发胖的身躯,西瓜皮一样的头发,和宽大的黄白条毛衣。这便是我想象中穿长裙,温柔风情的美丽女子吗?简直是开玩笑。
这种不甘的情绪持续得很短,几乎不到第二天,我就释然了,我也说不出原因。或许是照片上温馨的气氛,勾起了我早已忘却的遥远的回忆吧……
毕竟你就只是你,无论你曾是什么模样。
从发现你的照片后,我便开始了疯狂的地毯式的“探宝搜宝”行动,我陆陆续续翻出了许多关于你的东西。
你的日记,你曾经摆地摊贩卖过的小饰品,你听过的磁带,你的毕业纪念册,你的工作账本和学生时代的课本。
我一样一样地翻着,那些东西都已经很陈旧,日记的封皮一看就知是当年的款式,甚至纸张都已泛黄。
我一点一点翻阅它们,指尖划过你那漂亮的钢笔字,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早已落伍的小饰品,挑出看得过眼的戴在身上。
好像这样,我就能了解得更多,我就能回到我不曾经历的过去的那段岁月,窥探你的生活。
你依然年轻,依然会用翩然的钢笔字回复纪念册上同学的赠言,回复完后放下笔来,笑靥如花。
假如我真能看到的话,我一定会用照相机把它们记录下来,在我的心灵冲印室里冲印。
再后来,关于你的事情变得零零碎碎。
偶尔有我爸的故事讲述,偶尔有来自外婆家的道听途说,偶尔有你过去的朋友遇到我时激动的讲述。
我对你的感觉依旧是淡淡的,不愠不火。我身边原本很谨慎地不提起你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甚至因为他们的想法而恨过你。
恨你让我变得跟别人不一样,恨你让我过了一种跟别人不同的生活。
但这种恨也是淡淡的,风一吹就散了。
外婆跟我说你是得癌症而去世的,在我不过两岁半的时候。
我爸说你去世后那半年他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说的时候表情平静,但我知道他的心很疼。
我奶奶说她讨厌你,因为你害得大家都不幸福,但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渐渐学会了在各种态度中寻找微妙的平衡点,无悲无泪,无乐无笑。
那种微妙的生疏感,以至于当我第一次离家到外地上寄宿制学校想家时也没想起你来。有时候我觉得很遗憾,比我大一些的姐姐都跟你在一起呆过一段日子,而我却没有。
我想你也很遗憾吧。我竟从不曾记住你。
扫墓的那天有些风,我往烧纸坑里放纸钱的时候纸钱一直往外飞。后来我索性停下放纸,怔愣愣地看着装着你的小盒子。
原来人实际占的地方这么小,只要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行了。那这些纸钱呢?你在那头会不会拿它们买东西。如果你会拿他们买东西,应该就会看到我这封信吧。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