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安的第一天,订好了酒店后,又无行程安排,便沿着南大街随性走走。在离钟楼不远的一个广场上,有若干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小贩在等着顾客。其中有几个卖埙的。这种乐器我在书上读过,是半坡人发明的,只是未曾亲眼见过。我很喜欢音乐便走了过去。我料想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定很贵,便好奇地走到那几个小贩面前,打算买几个留念。
我先走到一个看上去约有三、四十岁的黑面孔的男人面前。他正坐在遮阳伞下躲这毒辣的阳光,见我来了,连忙站起身,问我要买什么。我蹲下身,拾起一个埙细细打量着。黑黑的陶身扎着八个孔,上面刻着白线条的人面鱼纹,颇有几番秦地粗犷的民风。我问小贩:“多少钱一个?”
小贩操着一口的西安话答道:“十五块。”
我心里估摸着不是太贵,又问:“这个埙怎么吹?”
小贩似乎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我并没有察觉到小贩的异样,继续问:“能不能教一下?”
小贩那关中大汉的脸上略有些紧张的神色,只得诚实又憨拙地说:“这个我不会吹。”
我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望了小贩一眼:“那我买回去怎么吹?”
小贩仿佛缓过神来:“这个嘛……其实买回去也不一定要吹!你看我这里还有这么多种花纹的埙,多买几个摆在家里也挺好看的。”说完,朝我瞟了一眼。
他见我不作声,又凑过来,小声地说:“我告诉你吧,这种十五块一个的,音其实很不准的,人家买回去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像这种调过音的,”他从身后的箱子里掏出一个瓷的埙来,“有的要卖到几百啊!一般的游客也就花过几十块钱买个纪念。”
我心里对他很不满,便摇摇手,说:“算了吧!我再去别处看看!”便转身离开。他有些悻悻地又坐到遮阳伞下。
我来到第二个小贩摊前,这位比第一个年轻些,不过二十多岁,瘦高个儿。或许是听到了我和第一个小贩的谈话,他已经站起身等待我的到来。我又拾起一个埙慢慢地看,样式与第一个小贩的所差无几,大约是同一家工厂生产批发的。“这个怎么卖?”
“十五元一个。”
我并不急着砍价,只是问:“这个埙怎么吹?”小贩却有些支吾:“这个……我们只负责卖。”
“只负责卖?”
“这个我是真不会吹!”小贩摊开双手说。
我有些气恼:“买回去又不会吹,那我们买它干什么呢?”
小贩有些无奈,耸耸肩道:“我也在学,不过还没学会。当然啦,如果卖埙的也会吹埙的话,那自然就完美多了。”
小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如果你想学的话,我这儿也有说明书,教你怎么吹的。”便急掏出一张纸来,我接过一看,上面印着埙的指法,曲谱等。但我连埙都不能吹响,实在想不出要这个有什么用。便礼貌地还给他,走向第三个小贩。
方才远眺时不觉得什么异样,如今走近了才发现,那小贩竟然只是一个少年。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但比我矮半个头。孱弱的身子站在摊位前,简直难以承受这买卖的沉重负担。当我走近,渐听得一种空灵的声音飘来,阵阵的,似笛非笛,似箫非箫,宛若风穿穴而过之音。那么悠扬,那么开阔,仿佛直从九天流泻而来,传达出六千年前的天籁。原来是那少年正手掬陶埙,闭目兀自地吹着,而灵魂沉醉于起伏的音调之中。他那双被烈日曝晒成棕黑色的手,握着与他一般颜色的陶埙,瘦小的胸膛起伏着,吐出长短不一的气息,竟奏出如此美妙的乐音。
我不禁驻足欣赏,直到一曲终,他才从音乐中苏醒过来。看到我站在摊位前,他放下埙,问我:“买埙吗?”
我“嗯”了一声,问:“多少钱?”
他很流利地答道:“十五元一个,二十五元买两个。
我想这少年倒挺伶俐的,心里先添了几分欢喜。我说:“你会吹埙呀!”
“当然!”他显得很自豪似的,“我自打小时候来到西安城就学吹埙,已经吹了将近七年了。”
“可他们不会呀!”我指指先前的两位小贩。
“他们——”少年略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我吹埙,不为别的,我只要一吹埙,我就快活了,再有什么难处也都忘记了!”
看着他快活,我仿佛也快活了。
少年说:“我给你吹一曲吧!”
我尽管已经听过他的演奏,不过现在有人愿意只为我一人演奏,我当然应允了。
他又拿起刚才放下的那只埙,投入地吹起来。一曲终了,他放下埙,看着我说:“好听吗?”
“好听!好听!”我说,“你能教我吗?”
“当然!”他对有人向他学艺似乎很欢喜,便拿了一个埙递给我。“跟我一起做。一只手放在这儿,另一只放在这儿……”
可以说,他是我所遇见的最好的老师。他的宽容,他的耐心,都是我之前所未曾见过的。从最基础的单音,到繁复的花舌,转音,以致整支曲子。他很认真地教着,我很愉快地学着。他不时为我所取得的一点小的进步而大加表扬。我虽然自知学艺不精,深感惭愧,但也因此增添了几分信心与动力。学累了,我便停下与他谈天,也不觉时间飞逝。
天色渐渐暗了,我该回酒店了。少年却在摊位上亮起一盏白炽灯,准备做夜市。我问他:“你的晚餐怎么办?”他指着蛇皮袋里的一只小塑料包说:“我娘做好的馍,耐饥着呢!”我茫然地点点头。我后来才知道,馍一旦冷却后,便坚硬得如同石头一般。
我问他明天还来不来这儿。他说来,天天来。我在西安要住一个星期,平时白天行程结束后,傍晚便可在酒店附近散散步。我和他约好,明天还相见。我向他买了一只埙,说我回去一定好好练。他高兴地向我告别,我也微笑着招招手,回酒店去了。
那天以后,只要白天的行程结束,我便来到那个广场,找到那位少年,向他学习,与他攀谈。我们的话题也渐渐地从埙广到整个西安城。他知道我是外地的游客,便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着他所了解的西安风土人情。他告诉我哪家的羊肉泡馍最好吃,哪里的小路可以直通兵马俑的大门,还告诉我碑林的门票学生证可以打半折,大雁塔五点后就不允许再登塔了。每天的夕阳下,总能见到两个少年在广场上兴奋地交谈着。我隐约察觉到他的口音似乎不是西安本地,但也没细问过他。
一个星期不知不觉就要过去,我的行程也快结束了。一天傍晚,我从陕西历史博物馆回来后,又来到那个广场,想与那位少年告别。当我习惯性地走到广场的那个角落,却不见了那个少年和他的货摊。只有其他几位小贩还在遮阳伞下懒洋洋地躺着,盯着路人的脚跟。我有些慌张,四下地寻找着少年,却始终不见吹埙少年的踪影。我来到另两个卖埙小贩面前,打探少年的下落。那中年人说,少年的母亲有类风湿关节炎,不能干重活。昨天少年在矿上做工的父亲因为瓦斯爆炸被炸死了,少年今天一大早就收拾货物和母亲回山西老家去了。
西天愈发地血红了,那即将落下去的残阳,在黑暗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挣扎。少年啊,当你渡过黄河时,能否想起那崎岖的彼岸有一个人在等着你?你还能否再拿起那只埙,放在你的唇边,吹出悠远的旋律?
我静立在夏日的夜风中,孑然一身。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摊位,我多希望能有一只埙,重新在我耳畔响起。那来自彼岸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亘古不变的哀怨与惆怅,而终又归于沉默。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