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归”字,我的心就无端地一颤。这个字易于触动人们的心弦,原因在于归字后面,常跟着一种灵和肉都可得以安适的所在,比如家,比如国。家是亲情之薮,国是血脉之渊。倦鸟投林,池鱼归渊,羁旅回眸,游子思归。
一个“归”字,道明了返回的意向和投抱的渴望,并且归心似箭!香港回归祖国。澳门回归祖国。20世纪末这两次重大的“璧赵”行动,所以能激动亿万炎黄子孙的心,是因为人民共和国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彻底消除殖民主义的痕迹。国家必须金瓯无缺,人民需要团团圆圆,天经地义!
一曲《常回家看看》,打动了无数游子之心。那就是“归心”,人心中最细最软处。辞官归里,解甲归田,复归自然,何以载欣载奔?因为家就在田边,家就在大自然的怀里。陶渊明为“归去来兮”歌吟,原因之一是老家“田园将芜”,之二是家室内“有酒盈樽”,而实际意趣则在“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其“富贵非吾原帝都不可期”,同李白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是一个道理。
《九章》中有“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之句,说的是鸟儿飞得再远,到时候仍要回到它生长和栖息过的地方;狐狸倘若死在洞外,它的头还要遥对着它所住的山丘。因此人客死他乡,运葬故土,就叫“归正首匠”。而南方的鸟儿飞到北方,即使一时回不来,栖息时也要挑向南的树枝,这叫“越鸟南栖”,古诗里所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根”的意识,“归”的愿望,应是人畜共有。一声“南归的大雁”,一曲“何日彩云归”,和“胡茄十八拍”,和‘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一样地催人泪下。思归,是古诗词里最不怕撞车的主题,正所谓“归思难收”。辛弃疾在《祝英台近》一词里把归思写绝了:“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明明卜过了归期还不放心,刚插上头的花又取下来掰着花瓣重新数一遍,这与晏几道《归田赋》里那句“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有异曲同工之妙。福建东南沿海至今可以看到“姑嫂塔”、“望夫塔”之类的建筑,那都是记载望归之心的极品。福州马尾的罗星塔,传说里也是柳七娘为登高望子早归而建的。该塔于明初被标绘在郑和的航海图中,后又得个名字叫“中国塔”。归给人的感觉是喜悦和温馨,诗人们写起来也是特别地意味深长,如李白的“山月随人归”,李端的“孤鹤带云归”,许浑的“山月抱琴归”,陶潜的“带月荷锄归,盂郊的“意恐迟迟归”,陈师道的“林昏一鸟归”,宋之间的“不醉莫言归”等;连《木兰诗》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汉《别诗》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等,也都写得无比凄美而雄豪。与归字有关的,除了归国、归乡、归家,还有归天、归西等等。苏东坡学李白把酒问月“今夕是何年”,其意就在“我欲乘风归去”,只因考虑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这才作罢。
归天也是归,天无极,归天之路便成了“不归路”。婉约派词人李清照怀念早逝丈夫的词简直写到了极致,在《声声慢》的寻寻觅觅中,竟至于不敢看南归的雁阵,担心的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她在《渔家傲》中试图寻一条可堪寄托精神的路子,竟在天接云涛、星河欲转的臆想中,飘飘然感觉“仿佛梦魂归帝所”,还幻见天帝“殷勤问我归何处”。
民间有“天是鹤家乡”之说,故老人去世被称为“化鹤西归”,带着几分美气。而杜鹃啼归,竟至泣血,则太让人伤感。同是动词,“归”字还有“还给”、“依附”、“属于”等几解,前者如“完壁归赵”,次者如“归顺朝廷”,后者如“土地归公”等。归字最奇妙的用处,是放在两个动词中间而又表示两不相干,比如“吵架归吵架,天暗了还不是一个枕头上睡”、“骂归骂,腰包照杨要掏的”等等。归字作名词的机会,只有在珠算里才有,叫做“九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