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飞花时节,满地都是扑蓛而下的浅粉色的碎花瓣儿,穿着月白色偏襟大褂和黑府绸裤子的姥姥,用大蒲扇轻轻替她拍打着蚊子。“姥姥,”她乖巧地坐在姥姥怀里,仰起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姥姥,“我想出去玩儿。”
姥姥原本在教她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闻言眉头蓦地一皱,将她抱得死死地。“乖囡囡,听姥姥的话。现在外面太危险了,别去。”
那天她也许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也许是对高高红墙外半夜的锣鼓喧天,喇叭齐鸣好奇已久。便大哭大叫着挣扎出姥姥的怀抱,跑到院门前,想要把横着别住大门的木插销取下。姥姥见状,急忙从藤椅上挪下,朝她走来。姥姥走的很快,很急,她从未见过一向沉静的姥姥会有如此急迫迅猛的模样,心里一时惧极了,哭声也大起来,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回头望。
“哎呦!”突然听到姥姥惨叫一声,她一回头,正好看见姥姥扑跌在地上,鲜血从姥姥的膝盖汩汩流出,显然跌得不轻。她不假思索地转身跑回去,用力扶姥姥站起来,咬着牙哽咽道:“姥姥,我错了。您骂我吧!”
姥姥怜惜地抱住她。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抚摸着:“好囡囡,姥姥答应你,等你的父母回来了,姥姥就送你去上学堂……”
她用力地拥抱着姥姥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姥姥的话和青灰砖瓦,还有红艳艳的石榴花一同,固执地驻留在她的梦境里,温暖清晰如昨日。
她的姥姥名叫李凤英,原是新中国成立以前染坊老板的女儿。少女时代没吃过什么苦,会识字,还有一双巧手。后来姥姥家接待了一队军人,姥姥和其中人一个互生了情意,那个人就是她的姥爷。姥姥的娘家在她成家以后的第二年被抄了,为了养活自己的三个儿女,姥姥无奈只好去做了一个绣工,却绣坏了一双好眼睛。
再后来,她的姥爷就去台湾打仗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镇里的媒婆都劝姥姥说再找一个吧,当时的姥姥还很年轻漂亮,她牵着妈妈和两个舅舅,含笑送走了所有的媒人。
这一等啊,就是一辈子。直到后来舅舅告诉姥姥,姥爷已经在另一岸上成了别家,姥姥才沉默下来,没有再向孩子讲他们父亲当年的故事。
可有一次,她分明见到姥姥摩挲着那张七十年前同姥爷的合影,笑着笑着,就热泪纵横。
她忽然记起一句不知在哪儿见过的话:“老来不过十年萤火,爱你不过一生执着。”
她的姥姥,就是这样一个固执而温和,恬淡而深情的人呐。
回想起她和姥姥的因缘,也是在这样一个飘雪时节。听人说母亲从妇产医院带她回家时还不会抱孩子,用一方藕荷色纱巾兜着她,叼着两个角,拎着两个角,把一个六斤的丫头放在姥姥手上。从那一天起,她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姥姥。父亲,母亲,舅舅都下放了,而她在孩儿巷二号的那个四合院里,跟着姥姥,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飘雪时节。
她的印象里有几幕影像鲜明的静照。一幕是姥姥穿着偏襟大褂,鞋干袜净,笑意盈盈地坐在床边,递给她两个橘子,拖长甜蜜的声调叫着:“囡囡乖乖上学去吧,别惦记姥姥。”现在她一伸手,还可以触到姥姥手指的暖和橘皮的凉。
还有一幕是,李婆婆得痨病死去时,远在北京的父母和舅舅都在电话里嚎啕大哭。李婆婆是姥姥的远方表姐,姥姥成亲前被她的曾姥爷从乡下唤来陪嫁的。李婆婆慈眉善目,还会讲一些关于狐仙姑和长毛的故事。平时偌大的四合院里只有三人,她也未曾感到孤单。
李婆婆出殡那天,姥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扶着棺木默默流泪。姥姥那时的模样,到现在她仍觉鲜明如昔。
送走李婆婆的那天夜里,姥姥呕出了一搪瓷坛子的鲜血,自己悄悄地藏起来,从凌晨就坐在床头,整齐干净地挨着时光。等待早上她醒来了,再为她读一首唐诗。
有一回,她陪姥姥一起去庭院里采白雪以煎棠梨。姥姥在前头伸手撷取红梅枝头上的腊月白雪时,身穿桃红色大袄的她就兴致勃勃地坐在屋檐下,托腮恭听姥姥讲述关于梅花的故事。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姥姥讲着讲着,就没有了下文,手中的雅致活儿也停下了。她不解地望向姥姥的眼睛。姥姥的目光好像随着这一方湛蓝的四角天空上流浪的风,飘得很远,很远……
姥姥突然开嗓,却并不显得突兀。姥姥的歌声和着雪澌澌然融化,梅刹那间绽放盈满小院的幽幽暗香,河“扑哧”一声绽开的笑脸,如大自然的声音一样质朴纯真。洁白的素雪映照着姥姥沉静的容颜,使姥姥脸上流动的欣悦光泽更加活泼。依稀可以窥见昔日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素雪风华。
她听不懂歌中的闽南古语,思绪却随着歌声漂洋到从未踏足的地方:荧光之森,鹿鸣呦呦。有三五白鹿立于泉旁奇石之上,目光似水;蔚蓝之海,鲲肆遨游。有成群巨鲲醉于惑人海波之中,气势如虹。
只有如此奇幻的景色,才配得上姥姥这般女子的风华。以至于每当她回忆起姥姥的音容笑貌,都会轻哼起这首闽南老歌。模样娇憨,仿佛仍是当初稚童。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总有一些等待,在不期然的拐角处,猛烈而单纯地撞上来。而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埋着隐约的伏笔。
她与姥姥,继续着梦中的相见。
六十年前的小囡囡,六十年前的红梅枝头,六十年前的腊月白雪……六十年前姥姥的那一首歌,那一个回眸。
素雪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