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与年轻人有个秘密约定，是件很有优越感的事。

今年已经有很多次这样了。外婆总是趁父母不在家，偷偷摸摸地塞给我被父母禁吃的烤串。然后她单方面签订了“协议”，只要每周我认真做作业，她都会偷偷给我买。于是在听到她开门时，在看课外书的我还是会很配合地装模作样地把作业本翻一下，算是默许了这个约定。

这个做法的起源，仅因为小时候嘴馋，每次上学必吵闹要吃中间裹着火腿肠的肉松面包。外婆接送我的上学路上，便响彻了孩童为吃零食悲戚的哭声和口袋里硬币尴尬的回声。久而久之，我也并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要。所以自小并不是不爱上学，而是上学途中的一切诱惑都远比上学大。

后来上小学，自己包里有些小钱了。放学路上必会邀请几位同路好友蹲在路边吃烤串，每人捏着几块钱，在比我们还高很多的油炸柜前点餐，熟练而满足。那些日子一天揣着几块钱，拿着一串分分钟就可以吃完的烤串品味半天，那种斯文，是我以后再也没有过的。

记得同路有个小财神，每次点餐他点的分量最多，吃得也最快，吃完了就眼巴巴盯着我们，我们便也加紧吃完了手上的烤串。最后大家踢着石子，走在三岔路口，散了。后来我们也多次在这里相聚，三岔路，三个人的方向。现在我们晚上没去处，就去常去的那家烧烤店豪吃，每人面前各自一大盘，胃口却也阑珊了许多。

说来也怪，另外两人怎么吃也无事，我稍一多吃便扁桃体发炎。小学一来二去，没因此少耽误课，所以烤串自然而然地被列入了禁吃名单。当然，烤串自然是要吃的，只是回家前的动作又多了几个。进门必须用水漱口，用红领巾擦干净嘴上的辣椒粉和孜然，直到哈气自己闻不到味道，便大步踏进家门说“我回来了”，仿佛之前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

这件事到底是瞒过了父母，还是父母没有揭穿，我是不知道的。但是外婆终于找到令她自己聊以自慰的事情。我小时候总是要零食，错误从不在她，可她愧疚了好几年。这几年她终于从算着钱买菜变成年年北京成都换着住的阔太了，第一件事竟是给我买烤串。

第一次给我买时，我尚不知她有什么动作，这种父母违禁列表里的东西被递过来时，我想的是见招拆招，我又不是不敢吃，当下欣然送进胃里。被父母知道后，当即批评了外婆糊涂，竟买这种会让我扁桃体发炎的零食给我。外婆一面承认错误，一面对我使小眼神。那个老人像小孩子一样献的殷勤，我才终于懂了。此后，外婆买烤串必要等父母不在家，然后她就得意洋洋地出去给我买烤串。老年人与年轻人有秘密约定，这是件很有优越感的事。外婆玩伴少，外面那些其他老头老婆子只是她炫耀她有个能干孙子的对象，所以她在这样的游戏中逐渐找到了乐趣，找到她和我一样对过去贫苦日子里斯文的憋屈的复仇。

和她交接烤串，是个很严肃的仪式。我必须从作业中慢慢抬起头(哪怕我之前并没有写作业)，然后做出夸张的表情向她问好，并不刻意去看她藏在背后的手。这时她就会开心地从背后蓦地掏出烤串，她双手给我，我双手接过。

她也问过我，她这样拿出烤串，是不是像变魔术一样，而这本来就像变魔术一样，从她舍不得买包裹着火腿肠的肉松面包到很主动地变出烤串，从她从没想过她那片小天地外的世界到她每年机票的费用也在逐渐增加着，还有再也不会哭着要零食的孙子。这些都是她从未意料到的人生魔术，现在她在都慢慢接受，慢慢地补偿着过去，慢慢地年轻了。

也就在刚才，外婆推门进来了，她背着双手，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她问我有没有认真写作业。我慢慢地从作业中抬起了头，却没有告诉她，这一次我是真的在写作业，而且主人公，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