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何处无声,何处无情?声音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它从浑浊时空的四面八方传来,席卷着一声沉沉的低哮,撞开了浑浊的听觉——从此,呦呦鹿鸣,万古晨钟……人间冷暖从两只耳朵飘荡进来,久久地在心间荡漾。
我们必然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空山鸟语,竹海风啸;断桥残笛,塞外驼铃;或是叫卖吆喝,车轮滚滚;书声琅琅,欢笑嬉戏……诸如此类的或是清越或是热闹,或是悠远或是欢腾的声音,它们都是来自这宏观世界的声音。试问若得一颗赤子之心,在此间的万簌俱寂中,你会听见什么?
我不敢轻易回答,只是蓦地想起几个柔弱而隐隐约约的声音。
树冢
童年老屋前有一棵大树,它有着扶摇青天的气魄和繁茂如云的绿叶。每当盛夏,树上的每一寸枝桠都有着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落座欢唱,好像是来自人间天国的音乐会。
人们都爱在这树上栓绳子晾衣服,绳子到后来索性换成了铁丝,树干年复一年地长粗,铁丝和绳索仍执拗地卡着,渐渐地勒进树的血肉里,卡成了层层叠叠的凹凸可怖的瘤疤。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坟茔,残暴蛮横的君王为了晾晒华服一声令下,不知葬送了多少还没来得及探头迎春的嫩绿的小不点儿。
再后来,村里架高压电线了。黑蟒般的电线在村子上空横冲直撞,倨傲地撞进树里,于是那半边碧绿的云鬓被裁锯了,盛夏夜空里虫声不再,只听见扭曲的风穿过这颗正挣扎的大树。
这声音的结局必然是这样,绿莹莹的虫声和荧虫般点亮夏夜的绿叶,终归于沉寂无声的黑暗。我回乡时,万簌俱寂,只是平地凸起一个浑黄的土包——那是树的孤冢,它像一只浑浊到无泪的眼。我措不及防,刹那间便深陷在这悲凉而憎愤的眼里——我听见了,听见它说:它深埋地底的枯骨在腐朽、塌败。
哑猫
曾经有只总游荡在街头巷口的流浪猫。可能它天生畸形、体态笨拙,就连乞讨这分差职也谋不好,只能干起了“偷鸡摸狗”的事,以至于心性浑浊的孩子也爱往它身上扔石头。只见它在那些不善目光的轰击里,嘶哑的嗓子竭尽全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把那些无力的澄清、申诉闷闷地咬碎,和血吞下,烂在肚里。
所有人都把它赶得天上地下到处逃窜,好似与之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罪孽深重得连那双惊惧万分、泪水涟涟的眼也无法昭雪。可是,它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呢?
这声音的结局必然是这样,无辜的泪眼和永不能发于声的嘶吼,终归于沉寂无声的黑暗。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只哑猫,它大概终于结束了它这荒唐的一生。街巷两旁的灰白的墙上,曾经无声地承载过一只瘦瘦小小的猫的影子。万簌俱寂,我听见了,听见了它说:流离人间,含屈蒙冤的日子太难过了,它要到一个美好的地方去。
乞丐
最令人无法释怀的便是乞丐们的那能深深烙进心坎的浑浊的眼,它搅得你呼吸突然乱了,心也沉沉地痛起来。
有时我真想问问乞丐,问问他们叫什么,问问他们从哪儿来。
但我始终问不出口。
因为,何苦去问他们的名字呢?他们兴许自己也忘了吧。问了又如何呢?他们明天会吃得饱一点吗?
又何苦去问他们的故乡呢?对一个回不了家或是没有家的人来说,不过是徒增感伤罢了。他们难道真的会像金庸笔下的丐帮一样,哼一曲莲花落,再潇洒地应答: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他们大概只会猛地一吸冻得通红的鼻子,低头凝视着那口破碗不语了。万簌俱寂的沉默中,我却好似听见了,听见他们说:我其实有点想告诉你,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又要从何说起了。
何所闻
试问若得一颗赤子之心,万簌俱寂中,你会听见什么?
你是否听见,流落在人间的草木的哀号?你是否听见,飘落在人间的小兽的控诉?你是否听见,市井深处被社会遗忘的可怜人的乞求?
光明是属于视觉的,只有光明背后的黑暗属于听觉。也只有在黑暗中,那一切被光明掩盖的声音才真切起来。
愿得赤子之心者,不失本心,不訾诟耻,必以忠良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