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荼靡花期终于尽了,便化作人间纷纷扬扬的飞絮。此时的我,陪着影偶对坐在偌大却空无一人的操场上。说来也怪,飘雪时节的风里竟也夹着绵绵且融融、谙熟而久违的温暖。这风的源头,是岁月的上游吗?但我更期望的,是那个方向吧。那个心中的方向,那个憧憬了许久的方向。唉,似我这般半点无方向感的人,倘真有一日糊涂了,连自己的方向也记不清楚了,大概也就只能记得这不可念而且不可尽言的方向了。
一片,两片,三四片,孩提时的童真怕早已飞入时光的芦花丛中寻不见了。可到底是这漫舞的精灵们,唤醒了我心中最稚嫩的部分。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无悠远的钟声;没有旧时黄昏的芬芳,自也丢了珍藏许久的体香;没有你也没有那个他……就这样,一个人数着漫天的雪,从上而下,落而不返的雪。这,是岁月的纹理吗?或是我心中的纹理?又或是众生心中的纹理?一道,两道,三四道,不是我观雪,而是雪窥我,窥尽了我的所有,窥尽了我的过往。可过往,又剩得下什么呢?难道身前还有半个故人否?一粒雪,此时从眉心,沁入心脾,不禁笑,这此中的深意不只由我来领悟,来参化,来默默感动吗?影偶,雪侣,哪一个不是我一生的至爱?至爱随行,至爱苍白。
雪,至爱,挚友。十几载寓居,你在我记忆里住了多久?
犹记,那年渭城河畔,朱门大院前,霜晨雪舞,琼林碧彻,玉阶痕损,幽蓬轻遮,是谁为谁捂热了流年,谁为谁铭记了当时?当时,谁朱门丹脸皎皎窈纠,谁揽起柔荑筑出雪人,素手挥就,雪人与玉人迷离得一般不似人间。只是星河已改,流云逝月,那雪一如当时一般从广寒姮娥手中散落,那伊人,如今天涯何处?
犹记,去年的雪,深深印在我的诗行。“瑟瑟冬已至,萧萧雪未莅。浑不似去年,纷纷扬扬事。”今年的雪是远远不及去年的,大概也只有那时的雪才配得上初中语文老师不甚标准的语音中就藏的欢乐时光“这昏昏扬扬的白雪像什么嘞?”像什么?像不像擦肩而过的模样,像不像久久握紧的手一刻间放下的模样,像不像人间过客,像不像呢?“当时犹此日,君遗我糖蜜。两口绵绵味,两心融融意。”就在那飞满雪絮的时节,谁与谁的心贴在一起取暖,谁与谁的梦交织缠绵,是谁为谁备好糖蜜,又是谁用和岁月一样分明的指节敲开谁甜蜜的鼾声?那时的雪,棉花糖似的,软软的,甜甜的,而且暖暖的。只是雪再纯洁美丽,落下时也要经历朔风吹拂,也会陷落泥淖。到底当时年少,是谁不懂宽恕,咄咄逼人;谁与谁肩扛重荷还想从彼此糟糕的状态中汲取温暖希望。
“如今做蓬离,形散情亦逝。
寄世十五载,自明性行僻。
恶语向谙熟,凉薄欺厚直。
由来为自咎,未有怨君词。”
在这场雪中,我突然一瞬长大我宽慰了所有,原谅了所有,可又能怎样,我所宽慰原谅的,全和这飞雪一样,从上而下,落而不返。
“昨夜晚难寐,今晨早便归。
归尽半城路,顾盼影仍只。
已是神黯黯,不觉近故地。
无语情怯怯,何堪空落泪。
我家在长安,君家在长安。
虽是本一地,甚于别天海。
由来总自咎,未敢怨世时。
长歌不当哭,长叹欲抒怀。
哀兮君心不似我,未叹而先涕。
惶兮此后风波恶,乞君重身体,慎记常加衣。
愿兮冬至君依俗,与我一城共饺子。”
这场雪,你授意的吧,不然为何我的思绪,不多不少,不紧不慢,全都绕着你纠缠。罢,你好就好,我再没有勇气有所妄求。
雪啊,一生错过,悲欢离合。雪是人间所有美好,引人向往,却又不得接近,这般事物,哪有什么天长地久,从来真正感动的,不过是刹那永恒。
这样勾人心绪的雪,还是早早停了的好。
晚风的冷越发重了,操场上还是我和影偶俩个对坐着,是该回去了。
“叮当”,手机响了,想来无非是什么无聊推送抑或是什么不甚重要的人不甚重要的事。打开看时,忽然步印狠狠地冻结了。那个,已经,已经删掉很久,我以为,以为一辈子都不再会有联系的人给我发“我想你了。”这是他运气好吗?屏蔽了又取消屏蔽,取消了又再屏蔽,恰赶上了这个机会。我已不及推敲这个了,“我想你了”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摧毁了多少我自以为是的铜墙铁壁,又填平了我多少纵横交错的心底沟壑。泪水上涌,猛然夺眶,比大雪更骤更加泛滥。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这话从一个直男癌晚期的金牛座口中说出来有多么不易,我从来所求的,不仅仅就是如此吗?
飘吧飘吧,这场你授意的雪继续飘吧,你所念的,我当然喜欢。虽然这雪是迟早要停的,要消的,可那又有什么打紧?雪在落下的那一刻,就已成了精魂,用自己的温柔浸润着世间的每一片土地,岁月的每一片羽翼。春风十里,是雪,百花齐放,是雪,人间莞尔希冀,一点点,全是雪。
那个少年,眉间星河依旧,笑里南风未改,缓步而来,坐在我身畔,陪我看岁月中的每一场飞雪,就这样吧,容我与梅花,两相白头,容他与世界,一般琉璃。
那片片飞雪,飘飘摇曳,似幻而真,沁入心脾,沁入时光,一点点亲吻着大地宽阔的胸襟,铺成眷恋的温暖,微微酿香着一切所欣喜的。
真正的温柔,莫过于在脑海中已了无踪迹,在心底却永恒铭记,然后,它再盛开在人间每一朵葳蕤的笑靥里,像飞雪,像时光,像是当时年少与当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