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读书,不求甚解”应该是学语文的一种境界。这种“不求甚解”大约就是不追求一种明晰的答案,汉字的丰富性、含蓄性,以及其汤汤水水的特质,正是不需要你给出一个明晰标准的答案来。
平时读书松松垮垮的儿子,这回以班上最好成绩杀入长郡,让我们始料未及。出成绩那晚,全家人集体尖叫,如虎啸猿啼,把整幢楼都震住了。
小谢其他学科尚可,可语文差得离谱。父母的汉语素养,他是半点没遗传。要知道,我与妻子当年都是中文系毕业,我藏形于文学界20年,妻子虽然不写,但文学书籍一直是她的枕边书,再加上书房近万册图书,谁能相信,我家孩子会学不好语文呢?
因为少年时我特别怵英语,所以从小学一年级起,我们就把心思放在了小谢的英语上,以期笨鸟先飞早入林。而语文,除了扔给他一屋子文艺书外,就再不管了。阳光雨水充足,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坐等收成。
小学入学,老师做了一个测试,结论是小谢数学优秀,语文较弱,我们把它当作一个笑话听。小学就读于一所普通学校,因为成绩不排名,我们也就没在意。这样懵懵懂懂度过6年。虽然发现小谢作文写得不怎么样,但他读书的状态还是蛮令人欣赏的,课外书读了不少。
初中就读于长郡双语,重点中学。每次考试都排名,一排之下,问题就出来了。全校1600人,小谢的语文居然排到1000名之后了。这时,我们才如梦初醒,不得不承认小谢的语文有问题。不过同时我也发现一个秘密:事实上,初中大多数男生的语文都有问题。我平均了他们班上几次考试的语文成绩,发现男生都要比女生少近10分!能过A线的男生也只有女生的一半,这真是恐怖。很显然,这成绩跟身体发育有关。女生发育早,觉醒早,情商高,对情感和文字的理解能力强。而多数男生,在初中仍处在一种懵懂的状态。
比如小谢,我也给他背唐诗宋词,但诗词里那些“妙处难与君说”的感觉,他是半点也体会不到。当年我背这些的时候,不但有感觉,甚至潸然泪下,满脸作寻愁觅恨之状。不过,初中时,我同样比不过那些语文学得好的女生。给我情感启蒙的,应该是琼瑶的《翦翦风》。连带着,我也喜欢上了借我这本书的女生。按现在的话说,那是一个女神级的人物,很多时候,她的作文都让老师蜡刻油印,传遍全校,甚至传到隔江而望的另一所中学去了。可若干年过去,我成了作家,以文字谋生。而当初把文章写得摇曵生姿的她,却做了一名财会人员,专门与数字打交道。正因这个事例,我依然不担心小谢的语文,以为总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就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时间不等人,初中3年很快过去了。小谢的语文仍在C与D之间徘徊。我家的廖同学急得咆哮,我也挺泄气的,白眼呸小谢,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爸是作家,知道了,你脸上无光,我脸上也无光。”小谢子一脸无趣。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小谢子的语文仍然给我们捧上了一个馒头似的大D,而且还是上过补习班之后。黔驴技穷的廖同学几乎是涕泪俱下:“你再不管儿子,我们离了算!”
其实我也不是不管儿子。整个初中,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儿子早恋的问题上了。我早早给他写了一本谈性爱的书,名曰《与子书》。我不想儿子像我当年一样,被汹涌而来的早恋弄得神经兮兮。可早恋这东西并不遗传,小谢子长到十五六岁,没有一丝要早恋的迹象。我只好把《与子书》销给别的家庭,居然还不错。
现在中考马上就要来了,我不得不与小谢绑在一起,进行语文攻坚战。要想上四大名校,各学科成绩必须是6A。事实证明,我的干预成效显著,初三下学期以来,小谢子的语文成绩就一直在上升,最后几次考试几乎稳定在A线上。还是在中学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适合做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现在看来依然适合,可惜造化弄人。
但当初接手小谢的语文时,我并不自信。当年高考,我的语文虽然是县里第一,但语文为什么学得好,我自己并不知道原因。老实说,我半点方法都没有,我甚至“不务正业”,经常在语文课上看课外书。语文老师也从来不管,那些书很多都是从他家里借来的。我想,这大概是我语文学得好的最大原因吧?
前不久,我看了一个高中老师写的文章,说是他在他们学校搞了一个实验,两个班,一个班的语文采取放养式,语文课上任由学生看课外书,然后写写心得感想什么的就可以了。另一个班,则采取老办法,字词句,段落中心,面面俱到地进行剖析,末了再进行题海战术。结果高考成绩却让人非常吃惊,那个“放养”的班比那个“圈养”的班,平均成绩高出了十多分!
但放养显然不适合小谢,这么多年来,我不一直是放养吗?现在临阵磨枪,我只能因材施教。还好,等我把小谢的语文试题梳理一遍后,才发现在固定的题型下,不要情商,不要实力,不要荷尔蒙推助,中考要想得个高分,也不是什么难事。小谢子看了这么多书,好就好在理解力还行。
综合小谢子的弱项,我给他编了一套“中考语文答题秘籍”,之所以要叫“秘籍”,是想哄得小谢子不再胆怯语文,以为得了秘籍,就会有“九阳神功”护体。而其实我只是对症下药,给他开了一服难喝的药剂。我发现,现有的中考题型,无论它多活,只要题目做多了,就能找到一种类似八股文的规律,最后基本上都可以“依葫芦画瓢”。比如诗歌欣赏,只要知道是山水诗、边塞诗、田园诗、怀古诗什么的,不要看诗的内容,就知道该诗歌抒写了什么主旨,体现作者什么样的情怀与思想。
甚至包括作文,也绕不开八股文的规律。找到了这个规律,押题也不算一回事。今年的中考,我就押中题了。规律很简单,只要你事先写好或背好六大类作文素材,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万变不离其宗。
哪六大?其一、学生以学业为主,所以遨游书海,是永恒的话题。其二,青年人多以昂扬向上的精神和刻苦拼搏的毅力来展示自己。其三,人是群居的动物,团结合作,友爱互助,也常是出题的主旨。其四,我们是从哪里成长起来的?家园情、校园情,自然也少不了。其五,孝道一直是中华民族的根本,所以爱父母、爱师长,也得关注。其六,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珍惜地球,爱护生命,环保题材的作文,包括描写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也常是出题老师考虑范畴。用好了这六类素材,中考作文大抵就可以拿下了。
可说来容易做来难,无论我怎么训练,不懂变通的小谢都学不会“三生无数”这一招。为了让他明白其中的奥秘,中考前一周,我不得不拿同一个事例,把他们学校近期考试的作文题目全部用上了,一口气写了十多篇作文。不同的题目,内容相同,但加个开头,加个结尾,中间稍作改动,主旨就各不相同了。我的这种作文法,估计作家同行看了,会气得吐血。但我有什么办法啊?都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管得了那么多。
懵懂的小谢看了看,想了想,终于咧嘴笑了。“难怪我们班有个学霸,每次作文都写得那么相同又不同。”是的,几乎所有的中、高考满分作文,都是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特别是那些敢以文言文写中、高考作文的同学,更是事先“演练”了无数遍。都说《滕王阁序》是王勃提笔挥就的,其实哪能呢?王勃在去南昌的路上,腹稿或草稿已不知打了多少遍。天才或许有,但我还没有碰到。“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才是写文章的真实状态。当然了,这种八股作文法与文学并无多大关系,但至少可以应付考试。
“哇,你儿子怎么考得这么好啊?6A!指标生!理综满分!你太虚伪了,居然在《文艺报》上说自己的教育很失败。”
我苦笑着摇头。我的教育当然不是成功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小谢子的成绩是上来了,但能力并没提高。至少,汉字的魅力与妙处,我仍无法跟他分享。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谢的语文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差,至少不应该差到D级。情感类的文章有时他理解不了,但逻辑类的文章他还是挺明白。只是考得如此琐碎,把他对语文的兴趣消磨殆尽了。
“暴发户”小谢子昙花一现之后,整个暑假,又回归到他无边的懵懂之中去了,我与廖同学也暂时归隐湖山,毕竟离高考还远着呢。
但语文该如何学,我还有话要说。
本应该以欣赏和写作为主的语文学习,现在完全被音、字、词、句、段等鸡零狗碎的分析,冲得七零八落,不成系统。我记得我们读书时,每周还有两节课的写作训练,现在一个学期写不了几篇作文,只有无穷无尽的古文和现代文阅读训练。居然还有正儿八经的标准答案。
这种考试,意义何在?不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有时文章的点滴妙处非得有相同经历和心灵共振的人才能体会,“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说的就是这种状态。那些个妙处,连大诗人陶潜都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有明确的标准答案呢?所以“好读书,不求甚解”应该是学语文的一种境界。这种“不求甚解”大约就是不追求一种明晰的答案,汉字的丰富性、含蓄性,以及其汤汤水水的特质,正是不需要你给出一个明晰标准的答案来。
有这么一个笑话,说是多年前一个转业军人被分到一个学校,校长问他做什么好,他说:“我文化底子薄,数理化都不能教,我就教语文吧。”在他眼里,似乎只要认识一些汉字,读得通一篇文章,就可以教语文了。
可依我看,语文是半点马虎不得的,特别是现在,语文老师最好都是作家,最不济也得是个文学爱好者。要不然,语文这东西还真的教不好。就算教出了高分,其实仍然是失败的。很多分数的巨人,是能力的矮子,毕业后参加工作,连一个通知、一份总结都写不好,那十几年语文算学好了吗?而写不好一份简单的材料,已是现在年轻人的普通现象。
尤其是师范院校的语文老师,那是“老师的老师”,每年有成百上千的毕业生,从这里走向三湘四水,成为引领孩子们进入汉语言大门的小学教师。师爷如果僵化了,那些徒子徒孙们会成什么样子呢?还有一点,我认为,语文课本应该要有教育、文学、社会学、美学、哲学等方面的专家都参与进来,慎之又慎,优中选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