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一个著名命题: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依此引申,作为学问载体的文章(包括部分文学作品),是否也有境界之别呢?在笔者看来,亦可大致分为五重境界。 第一境界,准确明白。把要说的事、要讲的理,说准确、讲明白,做到条理清楚,逻辑严密,语言通畅,让读者一看就懂,尽量避免字词孤僻而难认、句子太长而难读、语意杂糅而难懂的现象。准确明白是文章的基本境界,也是起码要求。就拿人们常见的新闻报道来说,更应如此。如果一则新闻“五个W”(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故)不准确明白,传达的信息有误差,社会反响便会大相径庭。现在有些论文难读、难懂,莫非思想太深奥?不一定,往往是表达没有到位。常言道,真理是朴素的,“是真佛只说家常话”。即使是深奥的思想,也可深入浅出,于浅中见深,平中见奇。据统计,《毛泽东选集》四卷只用近3000个常用汉字,而博大精深的毛泽东思想却表述得明白易懂。语言的明确源于思想的明确,思想的明确必然要求表达的明确。那种认为文章越难懂,说明越深奥、越有学问的看法是片面的。高尔基说得对:“世界上没有不能用简单明了的话语来表达的事物。”(当然,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论著除外)问题在于作者是否有这样的追求,是否肯下工夫。 第二境界,生动形象。行文力避呆板、老套、概念化,要用鲜活动感的语言,不仅把事与理说得准确明白,而且绘声绘色,让人读起来有兴致,有美感,如沐春风,如饮甘醇。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生动形象就是要求有文采,讲究形象思维,善比喻、会用典,还有点浪漫幽默。如李白写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写黄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写得活灵活现,令人过目不忘。《苟子·王制》中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因形象地揭示了君民之间的辩证关系而常被引用,提醒执政者居安思危,警钟长鸣。就拿写作讲,乔梦符提出“凤头、猪肚、豹尾”六字,谢榛主张“凡起句当如爆竹,骤响易彻;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因比喻贴切,形象生动,而成为经典之论。民歌、民谣、民谚,之所以家喻户晓,人们喜闻乐见,关键在其生动形象,活泼风趣。如汉乐府民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连五个比喻,形象地表达了“我”对爱情的忠贞执著,海誓山盟,动人心弦。 第三境界,简洁凝练。用较少的文字说明较多的内容,用较短的篇幅讲清较复杂的事理,论题集中,不蔓不枝,篇无闲句,句无闲字,干净利索,像金刚石,体积小,密度大,硬度高。莎士比亚说:简洁的语言是智慧的灵魂,冗长的语言则是肤浅的藻饰。恩格斯指出:言简意赅的句子,一经了解,就能牢牢记住,而这是冗长的论述绝对做不到的。 中国自古有“惜墨如金”之训,追求简洁凝练是历代文章名家的传统,“意则期多,字惟求少”,不烦冗,无疏漏,“文简而意周”。欧阳修名作《醉翁亭记》,开篇一句“环滁皆山也”,即是典范。广为流传的《古文观止》,收文222篇,无一不是咫幅容千里、尺水兴波澜的凝练之作。在王充看来,“文贵约而旨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梁启超认为:“大凡文章以说话少、含意多为最妙”,贵在“简洁”。鲁迅主张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黄宗象将其书房取名“惜字斋”,追求的就是简洁凝练。 有人视简洁凝练为一种风格,其实更是一种功力。倘若没有较高的思想水平和较强的文字能力,就很难做到提纲挈领,高度概括,避免芜杂,一语破的。鲁迅晚年的杂文,大都千字左右一篇,短的仅几百字,却内涵丰富,思想深刻,回味无穷,正是源自他文学家兼思想家的底气。成语、格言、警句是浓缩的精华,是简洁凝练的极品,若无深刻的识见,非经千淘万漉,是得不到的。 文章的价值主要取决于思想,不在于字数。巨著并非皆长篇。《论语》只有12700多字,《孟子》只有35000多字,而《老子》不过5000言。显然,它们成为传世经典,是因其思想而非因其篇幅。传世名文多短篇。既要能做长篇巨匠,更要能做短章圣手。当今信息化时代对短文的期待更迫切,无论是大事情还是大道理,都应写得短些、实些、精些,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最精彩的内容。当然,那些题材重大、内容丰富的文章,该长还得长。但是,即使是非长不可的著述也要力避冗章、冗句、冗字。应切记歌德的忠告:“不要把时间、才力和劳动浪费在空洞、多余的语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