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乱力鬼神。有一次,孔子的学生问孔子他的祖先死了以后有没有灵魂呢?结果孔子默然不应。学生看夫子的表情,便茫然若失地退回来。身边的人看了,便问孔子为何不说话。孔子这时张口了:“你让我怎么说呢?如果我说有,他就什么事也不做,专等着父母的灵魂来庇佑他;如果我说没有,恐怕他父母一死他就把他们忘记了。”在孔子的观念里,世界是否有鬼神呢。他的不语里面究竟是有是没有,还是不清楚呢。他或者清楚,或者不清楚,但没有说。加上他也说过,没有搞清楚的东西,我们最好存而不论。所以他怎样看待鬼神我们已无法知晓了。
但从中我们又看到了孔子的教育方式,世界上有没有灵魂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活人有着怎样的影响。或者可以说,世界上有没有灵魂,则要看它对活人的影响是怎样的。如果用它可以风化百姓,那就可以被承认。如果只能诱导人们向恶,那它便永远不存在。人的本领真大,不仅可以改变外部世界,还可以决定人的灵魂的有无了。也许你会说,孔子的眼里没有真理,一切都是道德说教的策略。
但是,我们还是曲解了孔子,他是有信仰的,天地仁道是他心中永远的准则。而大概他感到很多人达不到明辨真理的高度,如果告诉众人事实的真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大众反而产生了误解,不仅难于维护真理,反而毁坏了真理。于是我们就省略了其中的过程,或者不说,或者告诉他最利于他接近真理的假象。这是维护真理的一个策略,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这种例子在日常生活中见。比如,一个丈夫帮助一个相识的寡妇挑了水,回家一定不会告诉妻子真相。他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也没有做亏心的事,只不过帮了寡妇一把。如果说了,万一妻子心眼小了,反而惹出许多麻烦,倒不如不说干净。如果妻子问干什么去了,就便一个理由来搪塞。看来,丈夫的说谎撇弃了真理,选取了一种策略,就像所说的“曲线报国”一样维护所谓的真理。
但是,这种做法究竟可取不可取呢?掌握实情的人以善良的动机做了一件极负责任的事。他不仅要考虑到事情的原委是什么,而且还为事情被告知后所带来的后果负责。可谓用心良苦。但是,这种替他人包办一切的做法,侵犯了他人的权力,也侮辱了对方,因为这种告知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被告知者不仅没有得到事实的真相,反而在智商方面受到蔑视。并且,这种做法的流毒还在蔓延。因为人使用策略时不总是善意的。当有人懂得用策略来维护真理时,也有人学会让真理来为策略服务。并且,追求后者的人越来越多,因为真理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实际利益,而策略的作用能够做到。它可以隐藏真理,可以拒绝真理,也可以制造出真理,然后得到自己的利益。于是,真理的地位越来越低。
众人所知的避讳现象便是对真理的一次策略性使用。避讳,是一种掩饰,对事情的真相不敢或者不愿说。需要避讳的东西往往不是最好的就是就坏的事物。比如说父母的名字,出于尊敬我们不会直接喊出来,就好像最亮的光辉我们不敢用眼睛去看一样。君王们便按照这个逻辑也给自己罩上最耀眼或者说最刺眼的光芒,不让人们喊出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便是大不敬,需要杀头的。不光自己的名字,连跟自己相关的一切都要罩上光芒。这些做法有太多自恋的痕迹,并且他们还要利用权势强迫大家维护自己的自恋,让众人陪着自己做游戏。而避讳过了头,就要闹出很多笑话。比如,很多开国皇帝为了给自己增添更多的神性光辉,居然在自己的出生过程了抹去了父亲的地位,不承认为其父亲所生。后稷的母亲在神的脚趾印上踏了一觉就怀孕了,刘邦的母亲梦见了蟒蛇便腹中有感等动人事迹便是例证。这样的结论在民间是最恶毒的咒骂,在这里却成为皇帝至高无上的光荣。人间的一个最基本的真理就这样被抹杀了,最不幸的是人们别管信与不信,都对此津津乐道,并且情愿相信事情的本身就是这样。这时,世界上最失落的就是他们的生身父亲。
有些东西无好坏之分,但也需要掩饰。当孩子好奇地问母亲自己从哪里来时,中国的传统母亲们习惯回答说:从土里面挖出来的。有些老实的孩子便信以为真,但还是有些孩子无法满足,他们会继续问:谁种的种子呢,到时候拿什么来挖呀,铁锹会不会把头给弄破呀。家长无法回答,便把谎继续撒下去。所以家长们在爱情、性教育面前表现得极为尴尬,他们扭扭捏捏,生怕孩子知道真相以后学坏。但这种隐瞒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孩子们也渐渐明白了,并且明白之后也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出乱子。
比如为大众所崇拜的各类明星,他们在大众眼里是超尘脱俗的,一旦被人看出烟火气,就星运暗淡。所以他们也不得不维护自己超尘脱俗的形象。但他们还是摆脱不了烟火气,生病、离婚、上法院甚至吸毒,于是生活就艰难起来,变得遮遮掩掩,矫揉造作。实际上,自己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别人的眼里自己是什么。而观众也相应地有了这种看法: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塑造了一个怎样的形象。这时候就出现了有意思的.现象。当明星们生活颓废,成为一种潜在的或众人皆知的事实时,他们仍然可以满面金光,成为大众偶像,但是一旦遭遇曝光,就马上被大众唾弃。而早知道事实的观众这时才仿佛得到真情,变得苛刻起来,不肯轻易原谅自己的偶像。这种逻辑就是,大家都吸毒,谁被曝光谁倒霉,观众关心的不是谁吸毒,而是谁倒霉。倒霉的明星最大的错误便是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形象。
讳疾忌医则是一次幼稚的拒绝真理的现象。蔡桓公宁愿相信自己没有疾病,这样就可以一如既往地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是,疾病并没有因为它的不承认就乖乖地消失,它的客观存在和继续蔓延最终要了蔡桓公的命。寓言很简单,我们都会嘲笑蔡桓公,但是,很多人不懂得举一反三,刚笑完蔡桓公转过头来就反被取笑。比如马寅初先生曾经提出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人们感觉他有了神经病,或怀有不良动机,于是把这个扁鹊给批了。仿佛批倒了马先生,人口问题便不复存在。再如非典时期,感染病毒的案例每天都在大面积增加,而一些官员仍在宣扬。他幼稚到不知道自己的谎言就像去包火的纸,总有一天会被泛滥的病毒攻破。而越到最后,烧得越旺,最终导致自己被撤职处分,也耽误了很多条没有及时挽回的生命。
熟悉古装电影的人知道很厉害的一招,叫杀人灭口。某一次刺杀重要人物的行动,失手杀手的结局是必死无疑,而成功的杀手得意地回来请求封赏,但是放心,他绝对在回到家以前被下一个杀手刺杀。行动的策划者有一套严密的逻辑,真相是掌握在目击者手里的,只要把真相的携带者杀光,真相从此就被埋没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掩埋的越来越深。这种方法虽不太可靠——因为真相的传播就像病毒的感染,总有防不胜防之感——但成功率也不小。人们总愿意相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逻辑,在小说或电影中让主谋者得到报应,但实际上,成功策划阴谋的肯定不在少数。所以万一被派去做某项重要任务,我们最好的选择是拖延时间。拖延时间就是拖延自己的生命,但还是不彻底,我们干脆就选择逃跑。
事态愈演愈烈,策略的运用到了自如的地步时,它不再掩饰、拒绝真理,也会承认真理。对自己有利时,他们异乎寻常地拥护真理,并且拿着真理的尚方宝剑恶狠狠地砍向一切对手,以光明正大的手段满足一己的私欲。但既然为了满足私欲,符合真理的时候很少,情况就不太好办,于是最高级的形式就出现了,人们学会了制造真理。
最拙劣的制造真理的事件当属赵高。他指鹿为马的做法人为痕迹显然过重,以至于很多人不愿承认自己的智商太低时,他还得动用武力铲除异类,但恐怕赞同者还是没有把它当成真理,只把赞同当成一个策略。相对来说,刘备的智商要高一些。他从自己的家谱里拼命找皇族的痕迹,也拼命地将自己从皇族的家谱上靠,结果终于成功了,他变成了“刘皇叔”,于是他就成了正统,将诸葛亮也骗了来。而曹操则不具备这种天然的优势,恐怕也不晓得其中的奥妙,落得了“奸雄”的称号。在社会领域,本来就没有绝对的真理,而人们需要有一个真理作为秩序获得安全感。而每朝皇帝上台伊始,第一任务就是制造真理。他们从人们最迷恋的也是力量最强大的天做文章,先是封禅祭天,然后就开始自称天子,这样他们就可以依据自己的意志制定法律,法律一出在人们的心中就开始扎根,成为真理。比如天子可以有三宫六院,可以杀无赦。比如,士不上大夫。别管原来是否正确,已变成法律就是真理。所以会出现“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局面。但既然法律已经成文就不好更改,如果皇帝犯了出格的事怎么办?他们又开始想办法,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最终解释权在法律制定者。如果还不行,那就要变法了。社会科学中的真理不比自然科学,它没有本来的面目,本来就是制造出来的。于是历史上得罪皇族的人,一律是谋反;得罪了其他的官,则会被揭发,可谓借刀杀人。以真理杀人,最安全最光荣也最省力。
由于中国人很擅长对真理的策略性使用,所以在中国发达的是权谋之术,所以缺乏的是像马寅初这样求真求实的精神,像布鲁诺这样坚持真理为真理殉身的人,多的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人。所以在国家各个地方窝里斗的现象最是经常,整体上的进步则很少见到。也许,大家都在誓死捍卫着一个真理,那就是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