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记得的黄昏比傍晚还要晚,常常是晚成一道即将被夜吞没的橘色的霞,晚成石榴树下时于黑暗的光影。
我说记得的你,比苍老还要老,常常是老成被熏黑的烟囱,老成塌了又砌、砌了再塌的土墙。
我说记得的日子只有两种,一种是赶集的日子,一种是不赶集的日子。赶集的日子你会早早起床,到中午回来时,让蛇皮袋从小方块变成大圆筒。你会把买好的东西拿出来,放到红色木桌上,常常是我在旁边看着,你会用白粉算账,账常常是齐全的,因为你说你年轻时在生产队当会计。不赶集的日子,你仍是早早起床,做好饭菜,再叫我起床。我们会一起去放羊,羊散落在稻场周围的草地上,我们坐在稻场的石磙上,你教我数数,教我捏泥人。无论是赶集的日子,还是不赶集的日子,我都快乐得像一只小鸟,而你不是鸟笼,你是天空。
我所记得的天空是一张巨网,从我能看见的眼前的蚂蚁一直网到我看不见的村口的远路。日月星辰,云雨炊烟,麻雀杜鹃,喜鹊大雁,玄妙的画卷一般铺展在我眼前。夜里有我数不完的星星,老是有月,要么是一张清澈的脸,要么是你年轻时渐变的笑眼。
我所记得的老屋,是红砖配上黑瓦、矮矮的有人字屋檐的两间,还有一个鸡棚,一个羊圈,房梁上挂着秋千。屋前屋后种满白杨,风吹过来,叶子摇曳出雨声。门前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白墙上是无名氏的写画,缝补起我无数联想的写画。
我所记得的动物们,有瞪着晶莹的眼睛、眨着密密的白睫毛的山羊,有好斗的公鸡,会生蛋的母鸡,有爱去河里洗澡的老牛,还有灰白相间的小狗小灰。每次去鸡棚收鸡蛋,我都是和小灰一起,但后来小灰咬到了陌生人,被卖掉了。原告每次去上学,小灰都想同我一道儿去,但总会被锁在屋子里,我在路上都听得到它在叫。我怕的是有一天我会忘记它。
我所记得的乡村,是唢呐声和风声交错、腊八粥与草木香交融,你坐在堂屋纳鞋底的正版乡村。
我所记得到稻田、坟墓、菜园、宴席、戏会……
我所记得的清明、惊蛰、三伏、三九、丰年。
当一个人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