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路,我在小路上走着。
我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两腿抖得如筛糠,顺着小路漫无目的地挪动着脚步。这路可真长,累死我了……
我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但显然不是行军——这声音的节奏很慢。我一回头,隐约看见远处的烟尘中,有几辆简易的马车缓缓移动着。我等了一会儿,等车头近了,我便挥舞着手臂,让车停下,请求搭车。
车上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人,他一见我,微笑着颔首致意,应允了我的请求,邀我与他同车行路,他喊一声,车子又接着走了。这时,我看见了他那两颗骈牙,确定了这是我要找的人。
“您就是孔丘先生吧?”我问到。
“是的。您怎么知道?”他那充满无限睿智的眼睛现在闪着惊奇的光,看着我。
“早听说您的大名了,我当然认得您——您这是去卫国吗?”
“是的,回卫国,见卫灵公。第几次我也记不得了。”孔子懊恼地说道。“这些诸侯国的国君真是朝三暮四,一会儿赶我走,一会儿又来欢迎我。我花了近十年的时间东游列国,向君主们进谏,却什么效果都没有。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卫国,别再让我的学生们受罪了。”他指了指随车走的那些年轻人们,他们也大都面黄肌瘦地不成样子了。
“现在这个年头,像您这样的大思想家可真不多啊。”我敬仰地说。
孔子摆摆手,摇头说:“这您可就错了,还有很多思想流派正在兴起,像我的恩师他们也提出了了与我不同的理论,我觉得十分荒谬,但也无处说理去。现在各诸侯国都是急功近利,说我们的言论假大空……呜呼哀哉!”
我惊奇地发现,他那双深邃而炯炯有神的眼竟溢满了泪光。
“命运啊!”我感慨道。
“命运啊!”孔子应和道。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了,沉默着。
不知何时,夜幕降临,世界如同被一个无比巨大的笼盖扣住。我感受着黑暗渐渐靠近我,挤压我,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孔子呢,他端坐着,闭目养神,看起来极为安详,让我想起了寺庙里供奉着的菩萨像,显示出了一种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常人无法企及的超然。
很久,我眼前一亮,一座高大黝黑的城门赫然矗立眼前,门洞口有两名守卫,目光呆滞,很木讷地杵在两旁,他们的头顶是两杆火炬,在子夜的寒风中呼呼作响。
孔子睁开了眼,他的眸子里映射着火炬的光,仿佛在他眼中燃烧起来一般,他说道:“其实现在百家争鸣的状态也是很好的,这样我们就能明白,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是真理,谁是谬误。我们很享受这个不断学习的过程。但最可怕的,就是最终某种力量的崛起,取缔所有异己力量,并灭绝一切不利于自己的信息,包括技术、思想等。这就是思想统一,这对我们——知识分子来说,会是一场灾难。”车队进了城门,火焰的光明转瞬即逝,卫国昏暗的街道在我面前展开,如那无可预知的未来。
我起身,准备向孔子告辞。然而,车前的马不知为何受了惊,猛地一冲,我脚底不稳,一个趔趄,翻倒在地上。我隐约看到,孔子正捧着的一本书——其实就是竹简——也掉了下来。随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我听到一阵纷乱的声音,好像来自于四周。我渐渐恢复意识,便立刻感到了刺眼的阳光。我勉强支撑着爬起来,看到不远处的一大群正围在一起的百姓,在观看着什么。我便也跑过去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如土灰、目瞪口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坑,数不尽的人手脚被缚,躺在坑底,绝望地呼喊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断向他们袭来的泥土与沙石。坑沿上,成堆的竹简被一团团烈焰所包裹,那可是多少代人智慧的结晶啊,却在这里化为焦炭,化为浓烟,永远地,永远地,消失了。
我看着这地狱般的场景,忽然发现远处的一群衣着极华丽的人,被身穿软甲兵服,手拿长戟的士兵包围着,而这群人又簇拥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发白如雪,面目慈祥,身上穿着只有秦朝高级官员才能穿的朝服,衣冠楚楚。我定睛一看,认出了他——当朝丞相李斯。
李斯微笑着走到坑前,看都不看坑底的那些人,语气很“和蔼”地说道:“看吧,这就是你们与圣上,与大秦作对的报应啊。你们若是早点顿悟,又何必这样受苦呢?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好好想想如何悔过吧!”说着拿起一卷竹简,以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他这样一个老人之口的高亢声音嘶吼道:“这就是你们的罪过!这全部都是人民思想的毒草,都是巫术!你们也全部都是巫师!你们和你们这些垃圾,就该这样深埋于土,焚毁于火!”接着,他就把竹简扔进火中——那是孔子的书!是孔子丢下的那本书!我想冲过去,拿回它,却生了根似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人群散去,李斯和他的随从都不见了,那个坑也不见了,我才瘫坐在地,觉得好累……
许久,我下意识地起身,走向那堆碳渣,从中抽出一片略微完整的竹简残片,一步一拐地走远了……
晚上,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又来到这里,也不顾那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裳。我走到一处,伸出右手——这只手里正握着一个竹蜻蜓,是用那片竹简制成的,掌心相对,轻轻一搓,竹蜻蜓便旋转着飞了起来,冲破细雨,仿佛也要冲破那无边的暗夜。
我从梦中醒来,望向天花板,沉默良久。
我轻轻地写下这句话:那只竹蜻蜓,它代表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