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千里无鸡鸣
“是儿将要呕出心也乃耳!”
当他从残破的锦囊中取出凌乱的墨迹,母亲这绞心断肠的斥责一再浮现在他的脑际,刻在他的颅内,刺在他的眼下,无穷无尽的回荡。以往他尚能排遣以日夜练笔将带来的前程锦绣,而三道直呈御前的弹章和一篇石沉大海的《讳辩》,冷酷的宣判他一生注定无缘紫宫,也迫使他必须将自己的人生从头来过。
冰炭满肠空冻烧,瘦骨铜声的李贺,只有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野荒。其时关山月下日日烽火,大唐帝国的藩篱日渐千疮百孔;太清宫夜夜笙歌,大唐帝国的根基早已蠹蚀一空。长安一百零八坊的铜臭将天北的流云熏出了烟色,把华北大地遮得黯淡无光;连年旱疫,千万饥民已成了行走的尸骸,他们麻木地倒下麻木地站起,易子而食成了奢望。
葫芦口。李贺投宿于这里最好的逆旅。开元贞观之时,五陵少年也曾在雕栏内寻花问柳;而今,小院池中荷叶枯干的茎梗一如古战场上锈蚀的矛戈,腐臭的绿藻锁住了一潭死水下更多的肮脏与黑暗,一只骨骼森白的青蛙坐在墙角,开始用布满倒刺的舌头舔舐自己的脚踝。
甩去纷乱的思绪,他重又把精神凝向窗下的章句,忽而一声嘶哑的恸哭刺入了他的眉心,把他的灵拘向半空,逼迫他看向窗外野荒这一幕造物主亲笔写就的人间惨剧。
在零落的蒿草间,爬起了半老农妇衣不蔽体的身躯;在断折的蒿草里,一个还未成长便已凋落的生命,发出了那一声恸哭。农妇重又跪下,喃喃默祷,李贺却能听清这没有语音的话语:
“儿,我带着你去,是死;留你在这,万一有贵人抱了你去,有虎豹豺狼叼了你去,你也有一条生路。儿啊,你放心,我大抵要死了,且等我吧,泉下我同你相会之日,也不远了。”
待李贺踏出逆旅,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却已直冲而下……。
李贺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窗前的,只见笔墨凌乱,摆在他眼前的,是将使他留名青史的: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
嬴政梓棺费鲍鱼。
可是他心中所想的,只有那一只飞旋的秃鹫,只有那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