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高原时曾遇到过一个背着草篓的姑娘。
那时候没什么人,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秃鹫悬停在云肩旁,断崖上盖了皑皑的雪。
那小姑娘长得不好看,乍一看就是个才从泥地里揪出来的地瓜,黑漆漆脏不溜秋,似乎唯一的优点只有脸小,可惜脸上也是黑漆漆一团糊,还有好些小洼洼,看上去依旧是同样的邋遢,同样的不好看。钢筋般的头发好不容易用一根泛黄的皮筋绑了,可这一绑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也不见得,这儿竖起一堆,那儿塌下去一丛,似乎上头还点缀了些白粉,看着甚是有趣。整个人瘦得都令我觉得憋屈,只有上身的衣裳还算体面,洗得泛白。
她背着哑黄的草篓,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我朝她喊:"喂,丫头!篓子里是什么呢?"
她背上的草篓,看样子应是装着东西的。只是不知是药材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是药材那就最好,毕竟这里的稀有药物已经是顶便宜的了。
她走了几步停下,看了看我,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我朝她走过去,边走边盘算着篓里如果有我需要的,那该同她谈一个怎样的价钱好。
至她面前时,她目光困惑地瞧了瞧我。
我又问:"草篓里是什么呢?"
她垂着手,依旧怔怔看我。
正思索她究竟是在听我说话还是只是在放空时,只见她眼皮子眨了几下,好似大脑经过了一场极其激烈的争斗,语言神经终于被激活了一样,她连说带比划,断断续续对我说了些毫无厘头的话,例如:她家是一个小地方、很漂亮、很穷、只有一个婶娘……声音喑哑,像齿轮转过发出的"呲啦"声。
最后她朝我无奈地笑笑,笑得很不美观,有些像哭。她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
好像说她是一个人什么的……总之,她终究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你的草篓里装着什么呢?"我问。
她又笑了,这次却不像哭,仿佛忽然听懂了一样。
她向我招了招手,然后一点点取下背上的篓子,小心翼翼搁在地上,又缓缓打开盖子。
她眼底的温柔似花火,在乍现的一刹那便转瞬即逝了。
她将手搭上篓沿,虔诚地跪在地上,像在迎请神明。
我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是疑惑。然后我看见了一个颜色像血一般的脑袋探出来,再一点点盘起。
是蛇。艳红色的蛇,眼睛黑亮而清澈。
我至今仍记得看到那蛇时的心情那是种极常见的蟒,却得了极罕见的类似白化的病症,而导致基因变异。真是极品。我暗自赞叹。贪婪的目光落在纯红色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小蟒头上。
我喜欢蛇,这是我身边的人无法理解却众所周知的。
我不由自主朝女孩靠近了一步。她看着小蛇的神情依然肃穆而温柔。
"这蛇…卖吗?"我尽量用简单句问她。
女孩听到了我的声音,将头偏过来。表情呆滞茫然,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我见她不急不缓,便有些急躁,粗鲁地掏出钱包,指了指红蛇,又给她看包中一沓淡红色整钞。
除了零钱,那是我身上仅有的财产了,是以防万一用的。
女孩一惊,瞪大本就微不可查的眼睛,警惕似的()将篓子抱紧了些。我皱眉,掏出钱,并数给她看。
一共是两千。
我心知市场价于这蛇约是一千五左右,毕竟它的颜色之纯,极其稀少,所以有很高的收藏价值。两千,已经是给多了。
女孩摇头,有些紧张,蹲着向后挪了挪。
我没有跟上前,只是又掏出一沓,加上方才的,是四千。
已经翻了个倍。我不禁有些手抖。
女孩摇头,死命摇头,用单薄的身躯护住篓子,将好奇的蛇脑袋硬生生按了回去。
真是个有危机感的姑娘,哪怕她也许还什么都不清楚。
我笑了笑,一狠心,将所有的整钞掏出来,淡红色的纸币握在手里,我已经不忍心数了,毕竟这种情况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我想,这里面至少也有五千多了吧。
我将钱挑衅似的朝她比了比,谁知女孩竟哭了。泪水从眼眶砸下来时,冲掉了好些脸上的污秽,留下一行行清晰的痕迹。
女孩忽然站起身,朝我跪下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如果是我将她惹哭的,那该多不好收场。
可是……她如果能好好洗把脸的话,或许也是个白净的姑娘。
女孩恐惧的目光从泪水中折射出来,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我顿感无趣,只好讪讪将握着钱的手收回。
本想倾产将蛇买下的,谁知这女孩竟这般不识好歹。
最后我只得重新背起包,然后离开。
走的时候我仍心有不甘,便止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女孩依旧在那里,她跪在草篓旁,似乎在哭。
我看见小蛇猩红的脑袋搭在她扶着篓沿的手上。
后来,我逛遍了市场,想找一条颜色猩红、鲜亮、一色到尾的小蟒。
可是无果。那些蛇不是有杂质,就是红得没那么干净。
终是和我曾遇见的有些出入。
再后来,我托一位常在朝鲜和泰国度假的朋友,让她帮忙看看有没有这样的蛇。
就在上一个国庆,她回国时给我带了一条蛇。是一色到尾的那种小蟒,颜色猩红,干净。
她说,她已经尽力了,现在这个差不多了吧。
我摇摇头:"它的眼睛没那么黑。"
也没那么清澈。
"去!你要求真高!知足常乐都不懂!"朋友淬道。
可那终究不是我当年所见的模样。
我将买蛇的钱给她,她不要。我只得请她喝杯茶,然后道一声谢谢。
当晚我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我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身处何方,周遭满是苍茫的山。
恍然间,我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歌声,分不清旋律。那声音越来越远,喑哑而低沉,像齿轮转过时发出的"呲啦"声。
这声音听着总觉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来着。
可待我反应过来时,我猛地回头,只见山穷水尽处,又何来那个背蛇的姑娘。